第一一四章 交握之掌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然而此時此夜,或恐還要加上第五喜。
那便是「坐牢遇劫獄」。
天下真是沒有比絕處逢生更令人高興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獄之中都是人。
許多是待審的、犯下重案的死囚,一見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都是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搖晃著兩旁還未打開的牢門,或者從裡面奔了出來大聲呼喊著什麼。
一群人,聲勢浩蕩。
大部分人都朝著天牢外面衝去。
然而卻有那麼幾個身穿囚衣還未來得及脫下的人,反常地逆著人潮,手裡都攥著柄長刀,正一間一間牢房地找尋。
這些人明顯不是天教的。
有一些牢房他們看過後就不再駐足,有一些卻是問了裡面的人是誰後,便或是提刀或是用獄卒身上摸來的鑰匙將牢門打開,放人出來。
但越往後走,他們神情中的焦急便越深。
姜雪寧被人潮攜裹著,也被張遮拉著手,一路往前走時,不經意抬頭一看,便發現了這幾個異常的人。
她總覺得這幾個人像是在找人。
於是目光不由悄然跟隨在他們身上。
又往前轉過了幾個牢房之後,幾個人忽然看見了什麼,向著中間一座牢房裡喊了什麼。
在這種所有人都亢奮起來的時候,裡面竟然靜坐著一個男人。
髒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沒有換洗過了,滿滿都是汙漬和血跡,一雙腳隨意地隨著兩腿分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軀則向後靠坐在身後散落著些草芯的地面上,兩手手腕壓著膝蓋,手掌卻掌心向下從前方低垂下來。
一條粗大結實的鎖鏈鎖住了他的腳踝。
長長的頭髮有些時日沒有搭理,披散下來,遮擋了他的臉龐。
像是根本沒聽見外面的動靜似的,他甚至沒有往外走一步。
直到那幾個人來,喊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
牢門迅速被人打開。
男人從地上站起身來,身形竟是高大而魁梧,也不廢話,都不用那幾人來幫忙,彎腰伸手,兩隻手掌用力地握住腳上鎖著的鐵鏈一拽,只聽得「噹啷」一聲響,粗大的鐵鏈竟被硬生生扯變了形驟然斷裂,足可見此人力氣之強悍。
姜雪寧人還朝前面走著,遠遠瞧見這一幕便是眼皮一跳。
這囚牢中本是混亂喧囂一片,該是誰也沒時間顧及到誰。豈料那蓬頭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覺一般,竟然在這一刹那抬起頭來,向著姜雪寧的方向望去。
鋒利的目光鷹隼似的,從他亂髮的縫隙中閃現。
姜雪寧後背都寒了一寒,只覺這目光中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漠然與殘忍,是那種刀口上舔過血的窮凶極惡之徒才會有的眼神。
然而已經來不及細究。
只這片刻他們已經轉過了拐角,到了天牢門口,朝外頭一擁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剛去,天牢守衛正是鬆懈時候,被天教教眾打進來時便是不堪一擊,如今哪裡有半點還手之力?為保自己的小命,都是邊打邊退,輕而易舉就被他們衝破了封鎖!
*
那條靜寂的長道上,謝危的馬車依舊在原地。
不一會兒前去探看消息的刀琴回來了。
到了馬車前便躬身道:「事情進展順利,天牢已經被這幫人攻破,城門那邊也已經安排妥當,只等著張大人那邊帶人經過。小寶也在,這一路應當失不了行蹤。只是那孟陽……」
謝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氣都是不想出門的。
見到雪總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馬車之內他連車簾都沒掀開,一張臉因冷寒而顯得蒼白如玉,淡淡地打斷了刀琴道:「危險之人當有危險之用,小卒罷了,壞不了大事。」
刀琴於是不敢再言。
遠遠地便聽到隔了幾條街的地方傳來了些動靜。
很快又小下來。
想來大約是那幫天教教眾和獄中囚徒從天牢出來後一路從附近的街道上過去了。
有的人逃出來之後並不隨著人潮走,而是悄然地隱沒在黑暗中,獨自逃命去。
但大多數跟隨著逃出獄中的囚犯卻都下意識地跟上了天教眾人,隨他們趁著夜色一道朝著城門西面去。
隱約聽得見有人問:「不是說好去城東嗎?」
然後便是張遮平靜地回答:「城東門設有埋伏,去恐將死,你們願意去便去。」
人群於是忽然靜了一靜。
同一時間的天牢門口,卻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將姜雪寧藏匿在最偏僻的囚牢之中後,他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出去查看禁衛軍來提押勇毅侯府去流放的情況,事情結束後便準備回來把姜雪寧帶出來。可沒想到刑部、錦衣衛那邊竟然有幾位同僚拉著他要去後衙房喝酒賭錢。往日這種事周寅之是不會拒絕的,今天拒絕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綻,只好先跟著這幫人進去賭錢,準備兩把過後順便套點消息便找個更衣的藉口回牢中。
結果才賭了兩把,外頭就喊殺聲喧天。
他渾身一振按著刀便想起身衝出去,但負責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員見狀竟拉著他重新坐下,笑著道:「你們錦衣衛不知道,今兒個這座天牢裡有大事要出呢,聖上下過旨的,別出去,別壞事。」
再看三法司那邊的人,個個氣定神閒。
完全當沒有聽見外面那些動靜。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寧,耐住性子趁機詢問,才知道今日有一個絕密的計畫,僅透露給少數人知道,如今還留在天牢中的獄卒都是不知情的,預備好了犧牲掉,只等那幫人順利劫了獄去!
那姜雪寧……
周寅之不敢想裡面會發生什麼。
他只能寄希望於他給姜雪寧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處,且中間似乎沒有連著關人的囚牢,如不往裡面找或是自己不出來,便是出了什麼亂子,找到裡面去的可能性也不高,未必會出什麼事。
面上強作鎮定,他繼續同後衙這些人賭錢。
然而卻是賭多少把輸多少把。
有人調侃擠兌他是不是心裡怕得慌,他都跟聽了耳邊風似的沒掛在心上。
待等天牢外面動靜小下來,有人進來報情況,他才連忙隨著眾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進入天牢查看。
這一下腳步便控制不住,急匆匆向著天牢深處走去。
距離那牢房越來越近,他心跳也就越來越快。
然而轉過拐角終於看見那間乾淨的牢房時,只看見空蕩蕩一片!
牢房裡一個人也沒有。
唯剩下匆忙間被人隨手塞到床下的女子穿的衣裙,從混亂的被褥中露出來一角。
周寅之整個人腦袋裡頓時「嗡」了一聲,瞬間變作一片空白,如同掉進了冰窟裡一般,渾身血都冷下來!
*
跟著張遮一路來到西城門時,姜雪寧被這驟然間發生的事情衝擊了腦袋,終於褪去了最開始的幾分迷茫和混亂,夜風一吹,恢復了幾分清醒。
前後經過,在腦海裡轉過一圈。
她不由抬頭望向拉著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這道身影,撲面的朔風裡,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掌,掌心竟傳遞出幾分潮熱,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還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張遮怎麼會在天牢裡?
那些人為何一副來救他的模樣?
而且剛才張遮說,東城門外設有埋伏,倒像是預先知道點什麼事情一樣……
可見她捲入其中,好像又很不高興,有些生氣。
上一世的記憶告訴姜雪寧,此次劫獄乃是天教的手筆。
而張遮的品性,真正囚於獄中時無一判官敢為他寫下判詞,不得已之下竟是由他自己為自己寫下判詞定罪,端方可見一斑。
他絕不可能真的參與到什麼劫獄的事情裡面來。
這裡頭似乎有一場自己尚未知悉的謀劃。
她深知自己或恐是這一場計畫裡的意外,只怕替張遮帶來麻煩,一路上都緊閉著嘴巴緊緊地跟隨著他,不敢擅自開口問上一句。
好在此刻氣氛緊張,也無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才一把扯斷了鎖鏈的蓬頭垢面男子也泯然眾人一般跟在人後,不起眼極了。
方才剛出天牢時便有人質疑,原本天教這邊計畫好的是從東城門出去,畢竟他們教中有人已經上下打點過了。
可張遮竟說那邊有埋伏。
天教這邊那為首的蒙面之人將信將疑,可看張遮說得信誓旦旦,便朝旁邊人使了個眼色,乾脆兵分兩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東城門那邊也有天教的兄弟接應,怎麼著也該叫人去看看情況。
那些從囚牢中逃出來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
但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原來關在牢獄中的那一撥,好像對張遮頗為信任,都隨著到了西城門這邊來。
此刻那為首的漢子嘿嘿笑了一聲,在坊市高樓的陰影裡停住腳步,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張遮,竟是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還有朝廷命官也是我們教中之人,張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是哪一年進的哪座香堂?」
縱然是面對著眼前這幫窮凶極惡之徒,張遮也沒變一下臉色。
他冷冷淡淡地撩了眼皮看了這漢子一眼,竟無搭理之意,只是道:「此事也是你能過問的嗎?眼下既到了西城門,為防萬一,你派個人同我一道去城門前,確認西城門沒有埋伏之後,再帶人一道隨我過城門。」
那為首的漢子眉毛上一道疤,顯得有些凶惡。
聽見張遮此言,目中便冷了幾分。
然而手掌緊握著刀柄的瞬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竟沒有發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只是張大人也得給個理由,我等原本的安排計畫得好好的,你憑什麼說那邊有埋伏,難道是懷疑我香堂中的人洩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講的便是幫扶信任,入了教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此乃教規。
眾人一聽漢子這話都不由竊竊私語,看向張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幾分。
張遮自然知道這天教為首之人的話裡藏著凶險之意,可既身入此局,安危便當置之度外。
顧春芳到底於他有知遇之恩。
他鎮定地回道:「我乃為救公儀丞才涉足險境,朝廷放出風聲讓我等以為公儀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諸位也都看見了,公儀先生並不見人影。由此可見朝廷對我等早有防備,公儀先生既然不在,此局必定有詐。你們不覺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簡單了些嗎?我若是朝廷必定將計就計,請君入甕,在城門口設下埋伏。東城門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們原本要經過的東城門必定是九死一生。信不過我便不必同我來了。」
說罷他竟輕輕鬆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閉口未言看著他的姜雪寧一眼,抬步直向著城門方向而去。
被鬆開的手掌頓時感覺到了冷風從指縫間吹過。
姜雪寧的心跳驟然一緊,有些呼吸不過來。
其他人也完全沒料到這位張大人說話竟是這般,倒並非傲慢,而是一種本來就站得比他們高的平淡。
那天教為首之人眉頭緊皺起來。
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聽著很有道理啊,我們被關在牢中的時候,這位大人便是手眼通天,悄悄向我們打聽公儀先生的下落。不過他怎麼敢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膽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儀先生的名姓?
人群中一些留心細節的有心之人,忽然都心頭一跳。
須知公儀丞在天教便是教首身邊一等一的軍師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還要高上幾分,可以說是僅次於教首,任是誰見了都得畢恭畢敬喚上一聲「公儀先生」好。
教中有幾個人有資格直呼他名姓?
只這麼掐指一算,不由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卻說那頭的張遮,到了城門下之後自然免不了被人喝問一句,然而後方守在陰影之中的眾人分明看到,近處守城的兵士見是張遮之後都不由噤了聲,一副恭敬而畏懼的樣子,竟然一揮手就悄無聲息地把城門給打開了。
張遮帶人走回來,道:「可以出城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時之間面面相覷,也沒一個人敢先上前去。
張遮看了他們一眼,也不再多言,逕自抬步,朝城門外而去。
姜雪寧思量片刻,眼珠一轉,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因剛才從牢中救他們出來時沒幾個人看見,她又穿著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雖瘦削了些卻也分不清男女,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第一個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門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誰能不心動?
有了第一個人之後很快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一時呼啦啦浩浩蕩蕩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個個低著頭不看他們,完全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
後面的人一看也將信將疑地跟上。
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所有人在安然地、大搖大擺地通過城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這些平日裡都要夾著尾巴躲避著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這幫守城兵士畢恭畢敬送出來的時候,可真有一股說不出的爽快和刺激在心頭!
有人出了城門口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厲害,厲害,還是張大人厲害!老子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爽的時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還在京城藏了這樣厲害的一手,可惜拿出來得太遲,不然我們以前哪用受那般鳥氣?」
「竟然真出來了……」
……
那天教中為首的漢子不由深深皺緊了眉頭,再一次抬了眸光,仔細打量著張遮,在自己記憶中搜尋著那位比公儀先生更神祕之人的一些線索,然而一無所獲。
他上前恭維了幾句。
然後便試探著開口道:「實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張大人的厲害。想來大人在教中該不會用如今的名號吧,不知,可是另有別號?」
張遮的目光頓時微微冷了幾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面上。
竟是有很久沒有說話。
姜雪寧微微屏息。
張遮卻是又轉開了眸光,平淡道:「沒有別號,只是往日竟不曾聽說黃香主勇武之外,也是個縝密多疑之人。」
「黃香主」三字一出,黃潛瞳孔瞬間緊縮。
他蒙著面,旁人看不出來,可在蒙臉的面巾底下,他早已是面色大變!
天教策劃這一回劫獄之事也是絕密,乃是教首那邊親自下的令,他也是祕密從通州那邊趕來京城作為領率,今夜行動之人則都是京中召集而來,按理說不該有人能道破他身分!
眼前這位張大人……
某個猜測先前就已隱隱紮根在了心中,此刻更是令黃潛額頭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無先前的頤指氣使,甚至連問都不敢再多問一句,忙躬身道:「是屬下多嘴了。」
張遮卻不再說話了。
靜寂中,姜雪寧的目光從黃潛的臉上移回了張遮面上,卻是看出了些許的端倪,眼底不由古怪了幾分:這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鈞山人?
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畢竟上一世這位度鈞山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天教被謝危一手覆滅殺了個乾淨,也沒露出確切的行跡,說不準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假扮這樣一個人再合適不過了。
她立在張遮身後。
身上穿著的衣服換過了,也沒了披風,頗為單薄,外頭風一吹,便有些瑟瑟發抖,一雙手更是冰涼,不由抬頭看了張遮半晌。
但張遮立著好像沒有再回身拉她手的意思。
姜雪寧藏在人群中,輕輕咬了咬唇,只覺自己這輩子從未有過如此膽小的時候,心跳再一次劇烈跳動。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張遮的手。
那一瞬間張遮一震。
他回首,便對上了一雙水靈靈的、明顯看得出強作鎮定的眼眸,與他目光對上的瞬間還因有幾分羞赧而閃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氣壯地看了回來,好像這是理所應當一般。
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似的紅。
張遮知道,自己應當放開。
然而這一刻,貼著他掌心的那只手掌竟是那般冰涼,他注意到了她單薄的衣衫,還有手指間那隱約的顫抖,心裡面便忽然冒出了一道蠱惑的聲音:這並不是任何隱祕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帶她出來,便當護她周全,這不是私心。
於是他受了蠱惑。
任由那柔軟纖細的手掌拉著,然後慢慢地收緊了自己手掌,卻小心地不敢太過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