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對被紀錄在教科書上的父母
最近的生活過得有點太過忙碌。
首先,卜東延的案子結案報告還沒寫完,何思最後一天上班的日子就到來了。
重案組倒是沒特別歡送何思,組員心裡都有點惆悵。畢竟大家共事久了,彼此都很熟悉,乍然間有個人要離開了,難免會覺得感傷,並不是太想大張旗鼓地說再見。再說了,一個月前左右大家才剛送何思新婚賀禮,心意也算很足夠了。
於是,最後一天上班,何思過得跟往常的每一天沒什麼不同,他的桌子已經整理好了,剩下一些雜物要再進行分類處理,馮艾保藉口自己失去搭檔太傷心,堂而皇之地請了一天假養傷,可以說非常冷血無情了。
反倒是蘇小雅這個實習生陪著何思度過最後一天,何思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出於什麼樣的心情跟想法,帶著蘇小雅參觀了一圈中央警察署,帶他認識了自己其他部門的幾個老朋友,告訴他一些馮艾保經常躲起來抽菸或搞些小動作的地方,最後帶著蘇小雅去了重案組最常使用的那個審訊室。
「小雅,你坐。」兩人坐在監控室內,審訊室剛剛使用完畢,清潔阿姨正在整理裡面的環境。
前一個使用者同為重案組的同事,不是個特別難搞的案子,但犯人卻很讓人頭痛。一個年紀不小、禿頭的中年男人,瘦瘦乾乾的,外表看起來怯懦畏縮、其貌不揚,反應還比平常人都慢上三拍。
但偏偏這樣的一個普通人,卻連續殺了三個人,還都是年輕力壯的男性哨兵,受害者的照片一排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廣告公司選秀現場,每個人都長得極為帥氣,都有著健康的古銅色肌膚,穿著襯衫也好T恤也好,飽含力量且結實但不過分虯結的肌肉,透過薄薄的衣料只能用賀爾蒙四濺來形容。
三個哨兵都是在性愛中因為過度興奮死亡,用通俗點或粗俗點的說法,就是所謂的馬上風。
當然,馬上風也就是性猝死並不是因為性交死亡的,通常是性交時過於激動興奮而造成心臟超過負荷或是腦溢血,有些狀況是死者本身就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因為性交時心跳過快導致心律異常而停止跳動。
但上述三個可能性,心臟病這個問題一開始驗屍的時候就排除了,前兩個可能性也基於哨兵生理的優越性,照樣被排除。那就只剩一種可能,他們被人下了藥,因為藥物導致了死亡結果。
說案子不難搞,是因為驗屍結果一出來,三個人的死亡原因就很明朗了,只需要去找到跟他們性交的對象就行。這也不難,經過排查,可以知道三個人都是首都圈首屈一指的俱樂部中的常客,這個俱樂部也不是什麼亂七八糟,有不合法性交易的地方,就是很單純讓人喝酒玩樂的場所,至於會不會有人看對眼彼此約出去狂歡一夜,俱樂部當然不負責了。
三個哨兵都是俱樂部裡的紅人,畢竟身分跟外貌擺在那裡,差不多可以說是睡遍首都圈,不少普通人男女都以跟他們上床為榮。三個人平日裡王不見王,幾乎不會同時出現在俱樂部裡,但一定會想辦法睡到另外兩個人睡過的人,暗暗地較著勁。
他們的死亡各自差了三天,死前都曾從俱樂部裡帶走一個長髮披肩,身材嬌小纖細的女子。
接下來只要找到這個女性就行了……問題就出現在這裡了,負責的刑警耗費了大量時間人力,才終於找到這個……禿頭男子。
案子真的不複雜,就是凶手是個有女裝癖的人,才增加他們辦案的困難度。
剛剛審問凶手的時候,那個殺了三個人的男人哭到暈厥,還整整四次,搞得刑警都沒脾氣了,最後一次哭暈後,負責的嚮導甚至沒幫他叫醫療幫助,就冷冷地看著男人表演,反正精神力可以暫時當生命監控器使用,人沒出大事還會自己醒就好。
一場審問漫長地攻防了十四小時,包括凶手昏死醒來又昏死又醒來,最後還大小便失禁,搞得審訊室一片狼藉,負責嚮導靠精神力封閉嗅覺,讓凶手自食其果,看誰能在充滿排泄物臭味的空間裡待更久。
事實證明,有嗅覺的人最終還是敗下陣,即使那些惡臭的製造者是自己。
交代了殺人過程與動機後,半小時前凶手哭哭啼啼、一身惡臭又狼狽地被押去沖澡,明天就要移送地檢署了。
而清潔阿姨差不多要整理完審訊室了,現在正在擦拭雙面鏡。似乎感覺到對面有人,還伸手敲了敲打招呼。
何思也敲了兩下當回應。
「這位是我們局裡的老員工了,別看她是清潔阿姨,但也是個嚮導,當初因傷從第一線退下後,不想在家養老,乾脆回來應徵清潔人員。你以後見到了,記得叫一聲英阿姨好。」
蘇小雅乖乖點頭答應,併攏著雙腿坐在自己待過幾次的椅子上,看著似乎有心事的何思,沒有問他為什麼要跟自己講這個案子。
「小雅。」過了一陣子,何思才又開口叫了蘇小雅的名字。
「阿思哥哥,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說。」蘇小雅乖順地回應。
年長的嚮導把目光挪到小嚮導身上,既擔心又無奈,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你還不知道吧,我收到消息,卜東延的父母意外過世了,就在前天晚上,因為一氧化碳中毒。從現場找到的資訊及線索還原當時的情形,大概是昨晚兩個老人忘記自己正在燒水,水燒滾後溢出來澆熄了爐火。他家的火爐是老式的,沒有現在的安全裝置,導致了瓦斯外洩。他們年紀大了,嗅覺退化沒有注意到瓦斯味,於是就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了。」何思的陳述很中立,沒有帶著任何情緒色彩在裡面,比剛剛訴說那起三個哨兵性猝死的案子還要沒感情。
「怎麼會!真的是意外嗎?」蘇小雅不可置信。
「是意外。現場沒有外人入侵的痕跡,他們的死亡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現在,因為遺產問題卜東延的兄弟姊妹都沒心思再去打擾秦夏笙的父母與孩子,他們也算是回歸平常的生活了。」何思的淡然令蘇小雅渾身不對勁,小臉下意識地皺起來,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何思會這麼平靜地接受這個結果。
小嚮導試圖用精神力觸手探查何思的情緒,但他把蘇小雅溫柔地擋在外面,意思很明確,這是要蘇小雅減少對精神力觸手探查他人情緒的依賴。
可能是秦夏笙的狀況讓何思有了危機感,他發現蘇小雅能力雖強,卻過度依賴精神力,也因為年紀小特別容易共情。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展現在前後兩個案子上的結果就是,面對安德魯‧桑格斯時,蘇小雅冷酷、理性,他可以從馮艾保的提示中發現審訊可以利用的突破口,藉由放鬆舒緩安德魯的情緒,讓對方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引導對方用精神體攻擊自己後,順理成章以精神體反擊。
與多數嚮導非猛獸猛禽類的精神體不同,蘇小雅的精神體是一隻貓。別看貓慵懶散漫,普遍的印象都是無威脅性的寵物,但實際上貓是自然界中很凶猛的獵食者,即便到了現在這個時代,貓的野性也未完全被馴化,就算是家貓都還有部分狩獵本能。
這是安德魯的大意,也是蘇小雅的優勢,他使用得淋漓盡致,就連重案組組長岳景楨在看了審訊紀錄影像時,都由衷發出讚美。
但當蘇小雅遇上秦夏笙後,狀況就一百八十度大反轉了。他同情秦夏笙,不單單是因為被輻射了情感,更多的其實是他更能理解秦夏笙的處境,以及最後做出的選擇。
因為藉由精神力觸手,他確確實實體會到了秦夏笙的悔恨與被丈夫背叛的痛不欲生,甚至直到何思審訊完秦夏笙,都還能感覺到蘇小雅對這個看似有很多不得已的女性的強烈共情。
這很危險,太危險了。這代表蘇小雅很可能被他人的人格、生活經歷、甚至蘇小雅自己的道德判斷帶著跑,無法用最公正的第三方角度去偵辦一個案子。儘管何思知道,有馮艾保在,蘇小雅會慢慢學會如何中立起來,理性面對每個案子與犯人,但自己畢竟無法在一旁協助了,他無論如何就是放不下心。
就好比剛剛那三個哨兵死亡的案例,凶手犯案動機的原因是童年時遭受到哨兵父親長期的性虐待,扭曲的關係直到凶手成年,他的哨兵父親因為急性酒精中毒過世才終於解脫。
原本,凶手可以尋求心理醫療的幫助,讓自己慢慢找回正常的生活,但他沒有選擇那麼做。也許是天生性格,也許是被哨兵父親長期虐待後心理早已不正常了,總之凶手開始輾轉流連於不同的哨兵情人身邊,每一次都是與他的父親同一類型的人,高大、英俊、人面獸心,而且熱衷於把他打扮成女人。
最後一任情人是七年前交往的,凶手在那次戀情中得到的除了跟過往一樣的傷害外,還多了二十八道刀傷、顱骨骨折,必須在醫院休養三個月的分手禮物。
從審訊紀錄看,凶手自白道:『我後來真的怕了,我想我應該要去看醫生才對,我不能再繼續找尋我爸的身影了……這是醫生跟我講的,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我爸已經死了,比起後來這些人,他至少是真正愛著我的,不像其他人只想傷害我。我本來以為自己受夠了,一個人安安靜靜過日子,哪天也會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掉,好像也不錯。可是……可是啊……』
也許是命運的玩笑或什麼,凶手甚至都不明白自己那天為什麼要穿著女裝去俱樂部喝酒,他都好久沒穿女裝了。換上女裝後,他覺得自己成為另一個人,可以放下自己的怯懦與悲慘,當一個受人追捧的美麗女性。
第一起案子真的只是意外,然而當哨兵死在自己肚皮上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無法言述的滿足感,彷彿他這輩子的苦難都是為了這一遭。
可惜,愉悅與滿足沒能持續太久,於是有了第二、第三案的發生。
何思真的不願意也不敢想,如果這個案子被蘇小雅碰上,會發生什麼事情?很顯然,蘇小雅會同情凶手,當然不至於到妨礙偵查或者放跑凶手這麼離譜,可是在遇上凶手的胡攪蠻纏時,他可能完全沒有辦法處理。這種時候,難道還要特別借調其他嚮導來協助審訊嗎?
「小雅,你真的要成為刑警,成為馮艾保的搭檔嗎?」何思終於還是開口了。「你真的有辦法應付這些人性嗎?你控制得住你自己嗎?」
一連幾個問題,蘇小雅被問得小嘴微張,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你要知道,其實刑警的工作經常會遇到讓人難受的案子,我們必須去接觸人性最黑暗最扭曲的那一面,甚至你會發現最無辜的有時候不是受害人。但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忘記,人的生命是平等的,誰都沒有資格去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何思用力嘆了口氣。「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他真的不得不問,因為他看到了組長桌上放著蘇小雅的入職申請書。偏偏今天是他最後一天上班,等他兩小時後離開中央警察署,就再也無法幫到蘇小雅什麼了。
何思暗暗後悔,自己是不是太早遞交離職申請了?
蘇小雅皺著臉,卻沒有回答何思的問題,垂著小腦袋瓜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監控室裡的氣氛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何思與蘇小雅的精神力觸手都奄奄一息地縮在精神圖景裡。
「叩叩叩。」門被敲響的聲音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氣氛,何思與蘇小雅同時看過去,門被打開了,露出馮艾保那張俊美帶笑的臉。
「兩位,有沒有空賞臉吃個飯啊?當作餞別,也是迎新呀~~」馮艾保特別對蘇小雅眨了下左眼,黝黑的眼眸中彷彿帶著光。
看來今天偷懶了一天,讓他整個人容光煥發。
「阿思哥哥。」蘇小雅突然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看向何思。「雛鳥總是要離巢的,對吧?」
有再多不安再多猜測那都是依照「現在的蘇小雅」做出的判斷。但他現在才十八歲呢!未來可塑性還很高。
何思一愣,接著苦笑著搖搖頭:「好吧,那你以後加油了。不要排斥跟馮艾保學習,他會是個很好的老師。」
蘇小雅立刻皺起一張臉,所幸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抗拒與不以為然。
未來的考驗,看來還是很多的。
不過入職考核倒是比蘇小雅預想得還要順利許多,經過幾場測驗後,大約在何思離職後三週左右的時間,他正式成為了中央警察署重案組的一員,也同時成為了馮艾保的搭檔。
當然,這是破格提拔的結果,畢竟馮艾保這種高階哨兵身邊不能沒有嚮導,而一個能與他搭配的S級嚮導可遇不可求,加上有何思及重案組組長的推薦函,這個結果可以說是水到渠成。
至於蘇小雅祕密接受了馮艾保的邀請,與他去測試了彼此的匹配度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其他人知道。蘇小雅本來也不想隱瞞自家大人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要是說出來恐怕會引起大騷動,加上他也不覺得自己跟馮艾保的匹配度能多高,畢竟他這麼討厭馮艾保。
說出這件事,只會引起不必要的關心跟騷動,完全沒必要。
哨兵嚮導研究院那邊的匹配度檢測報告結果要等兩個月到半年才會出來,於是蘇小雅很快就把這件事忘掉了。
何思留下來的辦公桌很理所當然由蘇小雅接手,他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整理好自己的桌子,雖然小嚮導的表情很少,但從他把辦公桌裝飾得舒適清爽的舉動,可以看出他心情非常好。
他甚至還在桌面上放了一盆貓薄荷跟兩三盆多肉植物,一早來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這幾個小盆景澆水。
大概是新人運氣好之類的玄學,不知不覺蘇小雅已經入職兩個月,這兩個月倒是都沒遇上什麼難處理的案子,反而跑去支援了幾次別的小組,跟其他同事熟悉了不少。
另外,雖然蘇小雅很不願意承認,但他跟馮艾保的交集變多了之後,倒也沒有先前那麼討厭這個哨兵了。
偶爾,真的是偶爾,他發現馮艾保有些情緒低落的時候,還會把紺放出來借他撸兩把,畢竟科學證明,毛茸茸的動物可以安撫人的情緒,雖然紺不是真正的貓咪,但確實是毛茸茸的沒錯。
今天,馮艾保比平常要晚了將近三小時才進辦公室,岳景楨找了幾次人都沒找到,似乎有些擔心,蘇小雅看他打了幾次電話,自己也忍不住偷偷跑去何思當初說馮艾保喜歡躲的地方巡了一輪,同樣沒看到人。
正想著是不是打電話問問何思是否聯絡得上馮艾保時,就看見那人戴著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晃晃悠悠走進辦公室。
「早啊。」他一見到蘇小雅就抬手打了個招呼,整個人如同往常那樣懶洋洋的,但又似乎有哪裡跟平常不太一樣。
「馮艾保。」蘇小雅來不及詢問他狀況,岳景楨先開口:「你跟我過來。」
「喔。」馮艾保拉下墨鏡,漂亮的桃花眼有點泛紅,朝蘇小雅睨了眼,似乎在詢問他岳景楨是不是生氣了?
蘇小雅聳聳肩,他不覺得組長是在生氣,而是莫名的非常擔心,搞得蘇小雅現在也很緊張。
「快過來。」岳景楨看馮艾保還散漫地在跟蘇小雅眼神交流,語氣立刻加重幾分。
「來了來了,老大別生氣嘛!」馮艾保還是吊兒郎當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速度也沒加快還是那樣晃蕩晃蕩的,經過蘇小雅身邊時不忘塞了一個紙袋過去,用嘴形道:「雙胞胎,趁熱吃,爆漿的。」
紙袋進手,溫溫燙燙的,裡面的東西肯定是剛出鍋沒多久。
蘇小雅愣了愣,轉頭看馮艾保已經跟在岳景楨身後進了對方的辦公室,門被關上後,百葉窗也放下來,完全看不到裡面的狀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