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日子如常,生活繼續
那一年在台北徵婚,並沒有找到任何合適的對象,我從巴黎搬到德國,也沒想到,自己很快就閃婚了。
《徵婚啟事》出過許多版本,目前是卅年版即將發行,我從柏林飛來台北,此刻,人坐在台北一家咖啡館,望著窗外。這些年來,那些曾經跟我徵婚的人都去了那裡,他們的人生又過得如何?
那位第三個男人,認為結婚不是辦家家酒的男人?那個從新加坡來的男子,和比他小15歲原住民姑娘結婚的男子?週末都在棋室遊玩的那一位?去過韓國或日本參加棋賽並得獎的那一位?他一直想當棋王,他當過棋王了嗎,或者還未?至少他結婚了,在我出版徵婚啟事的那一年,他出席新書發表會,並告訴我這麼一個消息。他婚後過得如何呢?那些不要結婚只要「交友」的男人們又在哪裡?仍在婚姻裡嗎?或者仍然在尋找性伴侶?
我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這卅年來他們的婚姻生活如何?用履歷表來徵婚的男人?「偶爾在家偶而不在家」的修車店老闆?黑色嘴唇天蠍座的男人?還在釣蝦場釣蝦嗎?
那一年台灣才剛解嚴不久,社會環境和氛圍和如今大不同,卅年來,政治變遷、人口老化、城鄉差距,還有這三年來的疫情,都影響著人心,現在大家的婚姻觀又怎麼樣了呢?藉由《徵婚啟事》的新版,我也很感好奇。
我擁有過一個完美的婚姻,很多朋友都這樣告訴我,但那時我不知珍惜,任性及粗心,在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後,把婚姻不小心像瓷器一樣地摔破了。
《瓷淚China》那本小說是我離婚後寫的,我寫下這一句,瓷器和愛情是世間最容易破碎的二樣東西,真的是。我閃婚又閃離。我在卅歲前從未和男人認真交往,曾經一度非常羨慕別人成雙結對,後來我結了婚就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有些時刻,我確實後悔自己把婚姻搞砸,所謂「婚姻需要好好經營」,這種令我不屑的說法,如今我也大致同意了,只是動詞不是經營二字。
離婚後短暫交往了幾個男人,心裡不真的認同他們的存在,但我唯唯諾諾地和他們來往,避免自己傾向孤僻,我欺瞞自己並欺瞞那些人,他們有的在臉書上留言給我,我對他們的甜言蜜語是或酒言酒語感興趣,但沒過多久,我都覺得不能再繼續,關係便不了了之。一位墨西哥男子比我年輕二十歲,奇怪的是,我從前不覺得年齡差有什麼關係,但在他之後,我突然覺得有關係。我不知道他人生要什麼?但這要求也許有點過分,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人生要什麼。這位拉丁男子是感官動物,我並不懷念他,和他分手後,我發現,這些短暫的關係都不值得一提,因為我不上心。對我,上不上心是關鍵。
就像有人在徵婚時需要身高體重的條件一樣,我多半是以結婚為前提做為交往方式,我的對象多半也同意,我在潛意識裡仍然把結婚或成家當成重大的事,正如「徵婚啟事」中的42位男人,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過於挑剔。
在徵婚、結婚及離婚之後,我不但不想徵婚也沒打算再婚,更不想「交友」,我想交友但不想在交友軟體上和人交往),這麼多年了,我亦不知那些說他們愛慕我的男人都在做些什麼?墨西哥男子還在吸食搖頭丸和L S D?在電話上求婚並說可以在機場立刻結婚的巴黎男人,我從來沒想過和他結婚,但我們在巴黎相見,我告訴他,我無意發展進一步關係,他轉身離去,才一片刻,我便有一絲悵然,而更離奇的是,這位長得像高加索人並且聲音宏亮無比的男人,在我們告別後沒幾天便過世了,死因不明。他的臉書一直停留在分手之後不久的那一天。
從前我有一個溺愛我的丈夫,現在我的男友對我嚴厲如我已逝的父親,「這是現世報,」一位朋友這麼告訴我,因為她當場看到我如何斥責那位寵愛我而且願意開車載著她們一起遊玩義大利的丈夫,儘管我在他處。如今,我卻成為被斥責的人。
日子如常,人生繼續。
《徵婚啟事》出版30年後,我究竟有否改變?我對婚姻生活的看法又是如何?我想我沒變,我仍然想過婚姻生活,我喜歡二人共享,毫無保留的信任,假設不是那樣的婚姻生活,婚姻對我便可有可無。
以上,是為 《徵婚啟事》卅年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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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想了解男人
我住的公寓不遠處也有一座公寓,頂樓的陽台上搭蓋葡萄藤架,並且養了許多茂盛的花木。黃昏後,一盞在公園才看得到的路燈就會亮起,每個晚上,我幾乎都會望著那盞燈。
那些年我想過要結婚,想結束一個人的生活,想重新出發。我在記事本上為自己歸納一些可能結婚的行事方法,包括訂定目標與對象,並且問了自己許多問題。
我並未因此找到結婚的對象。
之後,很多事情便不重要了,我也不再去想結婚。我像很多人一樣,有時也寂寞、孤獨,而且愈來愈難結婚了。
那一年冬天,我在思索創作的問題,新的形式和觀念對我來說成為一種迫切,我想在劇場與文字間找出一種可行的創作方式。我又回到了古老的題目:結婚。
很久以來,我一直對報紙上的啟事欄感到興趣,我花很多時間閱讀這一類的啟事,為了好玩、好奇的心理,帶著那麼一點自修的社會學眼光。
我在想如果我刊登啟事,也許也有人跟我一樣會閱讀,而他們將是什麼人呢?他們在哪裡?我的好奇及好玩的心將我推往下一步。
一個朋友的朋友,德國女人,跟我一樣喜歡閱讀小啟事欄,有一天,她在德文報紙上發現了一則很有趣的徵婚啟事,她寫了一封開玩笑的信去應徵,結果,出乎意料,對方是一個非常理想的結婚對象,他們交往一段時日,便決定步入禮堂。
不過,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理想的結婚對象在結婚前夕,發生車禍,不幸身亡了。
我知道,這個故事太像電影情節,然而它是真的。
我的徵婚啟事的刊登,提供了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也讓我認識一些我平常永遠不可能結識的人。他們跟我一樣生活在這個城市裡,也想結婚。
這個城市,台北,有許多寂寞的人,男人,我至少接觸了一 O七位,而我記錄了其中的四十二位,我想了解男人,男人的寂寞。
最後想說的是:我與這些徵婚人之間的來往是平等的。在整個交往過程中,我從未虛偽地利用任何人的感情,而其實我最在意的仍然是自己真實的反應。
我的徵婚動機一如我的創作動機,它們是一體的二面。也許我是個平凡的女人,雖然我的確知道,作為一名女性,實踐自我遠比婚姻生活重要,但我曾經那麼想結婚。
每個晚上,我都會站在窗前眺望那盞燈,對面公寓陽台上的那盞燈,我總是注視許久,許久,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我想,以後不會再徵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