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希臘憧憬與現代日本之間
一、希臘眾神與日本眾神
從一九五一年一月開始,為了總結自己即將逝去的二字頭的十年,三島由紀夫決意描寫「自己內心的矛盾對話」,開始在《群像》雜誌連載有如希臘雕像一般的美少年和老作家登場的《禁色》。這部同性戀題材的作品在文壇上掀起了巨大風潮,讚美和批評之聲不絕於耳。之後《禁色》發行單行本,其間三島還寫了數個短篇,發表了最初的評論集《狩獵和獵物》,顯示出旺盛的創作精力。
不過,這之前他對川端康成說過:「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想去看看帕德嫩神廟。」一直討厭自己有多餘感性的三島,想去廣闊的世界尋求「有著肉體存在感的理性」。正好父親高中時代的老友、朝日新聞社出版局長嘉治隆一提議去海外旅行,三島求之不得,馬上答應下來。
三島的環球旅行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始,從橫濱港駛向夏威夷。在船上「和太陽握手」的三島,開始考慮「自我改造」的問題了。從夏威夷途經北美、南美和歐洲,這段環球旅行中,令三島特別著迷的就是希臘的雅典和在羅馬的梵蒂岡美術館看到的安提諾斯雕像。
被古代希臘的「肉體與理性的均衡」和明朗的古典主義療癒了的孤獨的三島,發現「創作美的作品和自己變成美的東西是基於同一倫理基準上的」。他於翌年(一九五二年)五月十日回國,把這個環球遊記寫進了《阿波羅之杯》。
之後,從希臘得到的感動一直延續著,三島決心把它變成一個有形的東西。於是,他從描寫古代希臘田園牧歌式愛情的《達夫尼與克蘿伊》(朗高斯著)取材,構思了一個以日本偏僻海島漁村為舞臺的愛情故事,這就是《潮騷》。
《潮騷》是三島第十部長篇小說,於一九五四年六月十日由新潮社出版發行,旋即成為暢銷作品,獲得第一屆(一九五四年度)新潮社文學獎,並立馬被數家電影公司爭奪版權。文庫版於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由新潮文庫出版發行,翻譯版以馬里帝茲·韋瑟比(Meredith Weatherby,美國翻譯家,將三島作品介紹到海外的第一人)的英譯本為首,陸續在世界各國出版,廣受歡迎。
小說為何要以一個偏僻海島上的小漁村為舞臺呢?這是因為,三島想要尋找一個與古代希臘相似,擁有「日本樸素的村落共同體的生活感與倫理觀」和「宗教感覺」,以及能與「希臘眾神」重合,有著「日本眾神」的場所。
於是,他請求水產廳給他找一處「絲毫沒受到都市影響、風光明媚、經濟上也略為富裕的漁村」。水產廳給他介紹了金華山海邊的某個小島和三重縣的神島。三島選擇了距離《萬葉集》中多次登場的「古典文學的名勝古蹟」(指伊勢神宮所在的伊勢一帶)很近的神島,並馬上奔赴現場考察。沒有酒吧,也沒有柏青哥店,與現代文明隔絕的質樸小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之後三島談及選擇神島的理由時,也說「因為這是日本唯一沒有柏青哥店的小島」。
《萬葉集》詠唱的伊良湖岬之歌中,出現了「潮騷」這個詞,原文為:
潮騒(しほさゐ)に 伊良虞(いらご)の島辺(しまへ) 漕ぐ舟に 妹(いも)乗るらむか 荒き島廻(しまみ)を。
這裡的伊良虞指的就是伊良湖岬或者神島。大意為:「潮聲陣陣,伊良湖岬的泛舟之中,有我所愛之人嗎?在這波濤洶湧的海島四周。」
三島分別於一九五三年三月、八月和九月三次登島采風,仔細觀察了八代神社、神島燈臺、崗哨、島民生活、例行祭祀、漁港、歷史、颱風,以及海女和船員的工作與生活,並認真記錄在筆記本上。他在《〈潮騷〉執筆之時》中寫道:
這個海島因從大海得到豐富的海產而致富,但因為工作是和大海打交道,所以也會發生悲劇。一家裡有好幾個孩子遇難的母親也很多。男人成人之後馬上就要到海上從事近海或遠洋漁業。女人不是離島一段時間去學習禮儀,就是成為海女,這是這個島上一直以來的傳統。
二、與豐饒自然的結合
三島在神島考察時寫給川端康成的信裡面說,要寫一部與《禁色》那種「頹廢小說」完全相反的「健康的」作品。關於《禁色》的下一部長篇,他留下了如下的筆記。他說,比起與既成道德對決的《禁色》,《潮騷》是「既成道德皈依者的幸福故事」:
我準備寫一部關於天才的小說。不是藝術的天才,而是生活的天才。他絕不是成功者、貴族、大政治家或者富豪。他是一種完全的生活行為者,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但是他生下來就是一個天使,一種幸運、一種天寵一直跟隨著他,寸步不離。其間雖然也有像拉丁文戀愛小說那樣的波瀾,但是最終他還是會幸福地和所愛的女人結合。他是小漁村裡的一個漁夫。這將會成為我第一部民眾小說。(三島由紀夫《〈禁色〉創作筆記》)
《潮騷》出版後的第二年,三島發表了隨筆《小說家的休日時光》。他在其中提及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獻給滅亡了的古希臘的孤獨哀歌《海波龍》(Hyperion),海波龍又譯作亥伯龍、海伯利安、許珀里翁,源於希臘神話,本意為「穿越高空者」,是一個孤高的形象。
談到古代「多神教對自然的擬人化」、「呼吸、生命」,和近代社會用科學征服自然的「人和自然的對立」,他說,《潮騷》要描寫的自然是「古希臘的自然,不會招來海波龍式孤獨的、由穩固的共同體意識所支撐的唯心論的自然(認為自然是神的產物)」。
啟蒙時期的人文主義,完全是唯物的人文主義。它將自然看成物質,要征服自然,將自然分解為道具,不久它就會誘導世人將人也看作物質——因為將自然看作物質就意味著將人看作物質。人把人看作物質,不只是把他人看作物質,也把被別人看到的自己看作物質。最終,人只能在不被別人注視的時候,才能成為他自己。
近代人類為了拯救這種孤獨,想到了兩個方法:不是打著「精神」的旗號再次從自然、從世界、從人類中逃避,就是再次沉浸在古希臘的唯心論自然觀裡。荷爾德林選擇了後者。這個討厭人類的作家,為了拯救自己的孤獨,只能投身唯心論的自然——沒想到這是一條更加狹窄而不為人理解的小路,他最終不得不在海波龍式的孤獨裡發瘋了。
三島一邊與荷爾德林共鳴,一邊摒棄了荷爾德林獻給古希臘的哀歌的孤獨,試圖在現代發現類似古希臘多神教的共同體意識。於是他相信海神的護佑,把主人公塑造成一個和「豐饒的自然」合為一體生活的青年:
年輕人感到圍繞著他的豐饒的大自然,和自己融為一體了。他深深的呼吸,宛如創造出大自然的看不見的東西滲入了他身體的深處;他聽見的潮聲,就像大海巨潮的流動和他體內充滿活力的熱血奔湧的合奏。(《潮騷》第六章)
三、三島由紀夫的異色之作
《潮騷》是三島的一部風格迥異的小說。在三島所有作品中,它占據著一個特殊的位置,就算環視整個日本現代小說,也很難找到它的同類。和《假面的告白》、《金閣寺》等三島其他的純文學系列的作品不同,《潮騷》的故事裡沒有絲毫深奧和狷介的成分。它非常易懂好讀,又極其質樸單純,它田園牧歌式的青春戀愛故事贏得了廣泛的喜愛,先後五次被拍成電影(其中不乏吉永小百合、山口百惠等著名女星的版本),還是三島作品中被選入《文學全集》次數最多的一部。
作為一部作家二十九歲時寫成,回顧和紀念自己青春的「青春讚歌」,《潮騷》有著一種融合了童話和神話要素的純真和完美,從故事情節的展開到人物描寫,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打破了現代小說寫實性的常識。小說表面上看起來非常直率和樸實,但內裡隱藏著意外的挑戰和戰略。
在寫這部青春小說之前,三島已經完成了多種多樣的作品。比如《愛的饑渴》是他二十五歲時的作品,再前一年寫出了《假面的告白》。而《金閣寺》是《潮騷》完成僅僅兩年後的小說。
在這些作品的環繞下,《潮騷》顯得形單影隻。作為小說家的三島,喜歡《愛的饑渴》女主人公和《金閣寺》主人公那種有著強烈內心衝突的人物,喜歡朝著血腥的、破壞性犯罪突進的性格。不得不承認,他偏愛異於常人的怪人。因此,他小說的情節,幾乎都充滿了濃濃的血腥、背德、反社會等氣氛,他反覆地拿出異常、奇怪,而病態的東西。
然而,從《潮騷》裡我們找不到一絲這種異常的東西,一切反而是極其健康的。新治和初江這一對戀人即便很有機會,他們也沒有發生性的接觸。就連全裸的兩人緊抱在一起這種「危險」的場面也平安無事地度過,兩人決心守護純潔,直到結婚之日。這簡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與現代社會隔絕的戀人啊——也許讀者會這麼想。
村裡另外一個年輕人、初江的追求者安夫深夜埋伏在泉眼旁,想要把初江占為己有。這個行動也以失敗告終,初江的純潔絲毫沒有受到損害。這簡直可以說是清教徒式的、純潔無瑕的愛情故事。
所有暴力和血腥都被從這個世界驅逐出去,作品中唯一關於「血」的描寫,只不過是「年輕人還站在廚房門口猶豫著。比目魚已經被裝進了一個白色的大搪瓷盤子。牠微微翕動的魚鰓裡流出了血,滲透了白色光滑的魚身」這一處而已。這是新治給一直以來照顧自己的燈塔長夫婦送魚的場面,這種平淡的描寫反而在小說中非常顯眼。
《潮騷》就是這樣一部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小說,是作為作家的三島的一部例外之作,是一個完全排除了犯罪和血腥的世界。
尤海燕
二○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