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方糖
如今方糖已不常見。
去到超市或老一點的雜貨鋪還是能買得到,不過自從果糖問世,越來越少見到方糖。
從前買的是草綠盒子壓深綠色塊的維生方糖,包裝忠厚樸實,擺在冰箱門上,雞蛋格旁邊。包裝盒上的維生兩字帶有迫切性,我總想像在垂危之際,只消服下兩顆方糖,生命就得以維繫的荒唐景象。
在沒有多餘零用錢的孩童時期,經常偷吃這些規規矩矩排在盒裡的白色小正方體糖磚。為了掩飾吃過的痕跡,又像玩俄羅斯方塊一樣,把小糖磚重新排列一番。殊不知大人是不在意這幾塊小糖的,畢竟價廉量多,加之家裡沒有泡咖啡的習慣,一整盒方糖吃了個把月還吃不完。
細細的小糖粉沾在指尖上,光線下是晶亮的粉,白燦燦的好吸引人,一顆接一顆吃著,讓人遙想從未見過的細雪。這些甜滋滋的雪也怕熱,不一會兒就化掉,滿手滿臉都黏上了,才想起來要去洗手。
有時候擠檸檬汁,為要多榨出幾滴酸汁,不知不覺指尖皮膚變得皺巴巴的。這時候投幾顆糖到杯子裡,方正的磚體在水裡溶著,整齊切割的稜角在幾次攪拌下漸漸被消磨,剩下的糖塊沉在杯底,用看不見的速度分解中,美得讓人目不轉睛,還沒喝到嘴裡,眼睛就先甜起來。
泡茶時,也經常刻意不攪拌完全,小心翼翼不使它們太快溶去,端詳著積存在杯底的糖粒,彷彿被河水與歲月淘洗過留下的細砂,又像是時間的殘存。最後,才仰頭將杯中最後幾口汁液連同碎糖粒一口氣倒進嘴裡,衝擊性的甜味充滿在口中,像是把所能收集到的幸福都一古腦兒用光,也沖淡了方才的苦澀。
喜歡方糖,其實是喜歡它溶的樣子。
溶在嘴裡的滋味也是讓人難忘的。因為糖粉極細小,一點點的水氣都能破壞它脆弱的方體,含在嘴裡時,舌尖能感覺到糖粒在嘴裡潰散,化成一股子甜膩,時間都來不及留住它,便消失了。
成年後,並未如想像般開始飲成年人的苦,譬如咖啡。後來連茶也少碰了。有陣子聽了朋友說法,想戒糖,結果戒不了。生活太需要甜了。
因為甜,使我能愛上酸與苦。為了享受最後一刻衝擊性的幸福,所有的勞動、忍耐都如箭矢,朝向那一刻奔去。
因為幸福太容易被忽視,所以需要甜來喚醒我們。
那一整盒方糖,彷若撿拾起每一份最最渺小的幸福,壓製成拿在手裡具分量的磚體,又分割成工整的小單位,在即使想要犒賞自己一下時,也不會奢侈到有罪惡感。說維生言重了,不過所想要維持的生活,說來只是能分辨出苦與甜,因而能懂得品嘗平淡的幸福。
不管端在手裡的這杯飲品是冰是熱,是苦是澀是酸楚,潔白的方糖都不惜染上那顏色,將自己完全化開來,在不經意的時候改變味覺。
若沒有這樣的甜,要如何飲得下杯裡的這杯苦液?只有時常把自己浸泡在這些微甜時刻裡,才有氣力把來日走得又長又遠。
天臺
「要熟悉一座城市,也許最簡單的途徑是了解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如何工作,如何相愛和死亡。」(瘟疫/卡繆)
經常看著鄰近社區的天臺,總是空蕩蕩的。包括我家的社區在內,因管理嚴格,中秋節不許上天臺烤肉放煙火。除棉被外,衣物不能晒天臺,盆栽雜物自然是不能有的,以免影響公共安全。經此嚴加管制,長年下來連人影也沒有。
天臺像一口棄置的井,空洞地張著口與天空對望,彷彿是為了承接天上而來的訪客所設的平臺,並不屬於我們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單調,連鳥群都不願造訪,大部分的時間裡只有天光雲影在四四方方的地磚上挪移,切割出各類交錯的幾何,如現代圖騰般回應天空,成為名符其實的天臺。
不過,從二○二一年五月分停課以來,天臺上多了些騷動。那時新冠肺炎疫情已轉為社區感染,疫苗尚且數量不足,因此實施全國停班停課。雖然沒有如卡謬的小說《瘟疫》中般封城,但人人都長時間躲在家裡,不敢隨易外出。
那天早晨,見到一對男女牽著狗在對面的天臺蹓著,這是住在這棟樓裡五年來,第一次見到天臺上的變化。那之後是一個孩子,大概為了應付老師出的作業,上來跳繩。一個彩色的小點在視線遠方持續跳動,有幾次就要以為是那棟灰撲撲的大樓所隱藏的心臟,在這段非常時期裡賣力地鼓動著。
再後來,扶老攜幼上來抬抬腿伸伸懶腰的最多,背著手沿著牆面繞行,像在巡視的也有,不過看起來更有幾分困獸的神情。還有的傍晚時分上來抽支菸,如祭天,讓煙霧自由地攀升到最高處,然後飄散,便完成一場私人的儀式,又回到生活的隊伍裡去。
兩三週過去了,一個大晴天,視線裡闖入一串花花綠綠。長長的晒衣繩將形狀規矩的天臺硬切出一條斜線,雜七雜八掛起花衣花褲,對著風飄盪。擺動的衫褲像一個個有機生物,在晒衣繩上此起彼落交談,讓人不禁回想起還是不久前,出門的路上總經過的那座公園,長椅上必定要坐著一排阿姨們。她們看起來都像,捲頭髮,頸上圈著小小的玉飾,身上一定有紅或紫的衣物,或是滿身通紅加紫花背包,聊天的時候不看對方,一律看著遠處,笑的時候也是。這類聚會多在買完菜後隨機開始,隨太陽逐漸升高至頂而隨興散去。怎麼如今想來,只警覺地聯想到「群聚」的風險?看來疫情帶來的病徵不只是生理上的反應,也包括心理層面。連家裡三歲的孩子都漸漸地把「等疫情過去後」這句話掛在嘴邊,談著他想念的溜滑梯和攀爬架。疫情過去後,還要再過多久,我們才敢無懼地坐在路邊聊天呢?想到這裡,又忍不住盯著天臺上那串晾晒的衣物,見它們靠得如此緊密,不由得羨慕。
我們也上去了。
前幾次是為了活動筋骨,在上面跑跳,也把晒棉被的鐵架當作單槓玩,和其他人家沒什麼不同。在屋裡待久了,突然間沐浴在戶外空間,有些不放心地細小念頭冒出來,我真的可以大口呼吸這些空氣嗎?
這陣子念給孩子的故事中包括《吹笛人》。故事中的小鎮鼠滿為患,靠著吹笛人不可思議的笛聲才得以驅趕。鼠患在過去的社會裡曾帶來無數次的災難,引發大規模的傳染,昔日的人類所面對的生存難題被故事記錄下來。另一則孩子愛聽的故事《胡桃鉗》裡,老鼠王有七顆頭,更顯陰森恐怖,反映出當時的鼠疫給人們帶來的驚懼陰影。以後我們將會如何描述這段戴著口罩與面罩出門的日子呢?或者,這只是未來景象的開端?
然而從這麼高的樓層望去,四周的建物、街道,遠處的橋梁、高速公路,世界恆常,好像不為所動。好像,這些出自我們的手建設出來的城市才是世界的本體,而我們只是寄居在其中的微小生物。接二連三的騷動對我們的生活影響甚鉅,但世界卻安然無恙地躺臥、矗立、鋪展著。
又一天,我們帶著報紙、毛巾、板凳、梳子、掃具,還有前一晚充飽電力的電動剪髮器,趕在日光還不炙人的早上,上到天臺去。因為疫情仍在肆虐,不敢上理髮店,但家裡的男士們頭髮已長得蓋臉,所以決定理髮。
高處的風,俐落直接地自四面八方撲來,引領我們望向遠方的山景。山頭上的小廟小墳都清晰,果然是好天氣。
鋪開報紙,擺上板凳,我依序替家人理髮。先生打頭陣,他的頭髮硬,唰啦唰啦剃起來很過癮,可惜被我剪壞了。公公是典型的地中海禿頭,平常也會坦然地開自己頭髮玩笑。但第一次替他理髮,我還是緊張得在前一天上網找教學影片,希望別把為數不多的頭髮剃壞了,結果也剪得差強人意。轉念一想,反正近期也不會出門見人。
最後是兩個兒子,他們新生的頭髮相當細軟,不過自出生來都由我剪,所以反而剪得最上手。四人剪畢,碎髮早被吹得不知何去。我們臉上滿是笑意,拍打著滿身髮渣,體驗從高處瞭望熟悉的地景,體驗渺小。
也就在此刻突然感覺到,原本以為疫情而暫停的生活,就滿滿地盛裝在天臺裡。
*二○一九年傳出新冠肺炎(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疫情後,隨即快速散播至全球。為避免病毒大規模傳染,二○二一年五月十五日由行政院宣布全臺進入三級警戒,全面停班停課,直到七月二十七日,之後改為二級警戒直至二○二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同時間,衛福部亦公布「社交距離注意事項」,在室內與他人須維持一.五公尺距離,戶外保持一公尺距離。
反派
當全世界都戴上口罩後,我鬆了一口氣。
心裡一直藏著這個不合時宜的想法,因為明知此刻口罩是如何逼不得已覆蓋著世界的面孔,製造出頑固與霸道的隔絕。
我見過最小的口罩,戴在嬰孩的臉上,他的世界一誕生,就是遮蔽的模樣。有些人因此擔憂,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多半時間無法看到身旁成年人的嘴型,恐怕影響語言的學習和發展。此外,由於只能見到口罩以上的臉孔,沒辦法窺見完整的表情,對人際發展也有阻礙。這些說來都不無道理。更不說疾病來勢洶洶,即便口罩也無法完全阻擋,無情奪去了難以計數的生命,短時間內顛覆了人類建立千百年的生活習慣。
因此我更感到對世界的背叛而難以啟齒。
戴上口罩後,拙於應對、害怕與人交談、讀不懂對方表情的意涵、要如何適當地陪笑,這些我不擅長的,都被理所當然地隱藏。見到迎面走來的熟人,就算笑不出來,也可以蒙混得過去。又因為口罩的保護,沒錯,盔甲一般戴在臉上的保護裝置,使得遇人交際時便緊繃的心情也稍微鬆懈些,還能放膽多說點話了。更徹底點的話,以口罩為由,連人都能假裝不識得,悄然擦肩而過。
也不會再有人關心,為什麼戴口罩?
回想大學畢業那年,對口罩有了一番改觀。由於SARS疫情天天在新聞上放送,突然間人人自危,搶購起N95口罩。現在比較起來,那段時期不算長,但足夠震撼,長久以來從未想過致命的傳染病竟會發生在現實中。那一年的畢業典禮史無前例取消,而按照規定,音樂系畢業生都要各自舉辦一場獨奏會,也頒布了取消命令。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一屆畢業生,大概後無來者了。誰知道將近二十年後,此情此景回頭上演,且更為擴大與加劇。不過當時念書的地方遠在空曠的鄉下,不特別感受到第一線的危機,只在搭火車返鄉時象徵性掛上布口罩。
沒想到後來我會如此依賴口罩的掩護。
那是十多年前,情緒徹底的崩塌,每日猶如坐在廢墟之中,看著一地的碎瓦殘磚,傾倒與敞露,讓脆弱的身心還得受著生活中積累的日晒雨淋。連笑與哭的表情都對我感到嫌膩而兀自剝落,雙眼像給鬼刨去,徒留兩顆玻璃珠子似的假眼。在那樣的日子裡,時間比我還木然,依然堅持邁著倔強的步子前去,我木頭般地醒來,漱洗、穿衣,連衣服都沒力氣挑選。天總是才剛要亮,就被人攔住似的不敢張揚,灰著,沒日沒夜浸著溼氣與寒氣,對人也淒厲起來。
上班途中,騎機車到固定的早餐店,買肉鬆三明治和中溫奶,到辦公桌前坐下後,比嚼蠟還無味,幾乎是機械性咬幾口就吞嚥,不去嚐味道,不要去想,一旦去想去感受,就會有更多碎磚瓦落下,怕連地都要裂開了,就這樣吃了整整一年相同的早餐。每天快騎到早餐店時,我就祈禱,希望有肉鬆三明治,這樣就不用選其他的口味,不用大腦思考。
也只有在吃早餐時,我在人前褪去口罩,快速吃完後,又戴上。中餐是不吃的,已無餘力,覺得既麻煩又累。
起初還有同事會問,為什麼戴口罩?日子久了就不再搭理。躲在口罩後面的我,依賴著那一絲絲的安全感,撐過白日,拖著身子騎車回家,脫下口罩時,忍了一日的無助感從眼角流下來,猶如大功告成,把自己摔在床上睡去。
那幾個在夜市買的布口罩後來去哪裡了?
醫用口罩還未成為世界主流之前,猶記幼年時,家中的成年婦女們圍坐在客廳,一邊聊天,一邊以棉紗布與鬆緊帶手工縫製各種尺寸的口罩。縫好以後,我也得到一個,是純白色的口罩,故而讓人能直接聯想到疾病。圖畫書裡,生病的人都戴著像那樣子的白色口罩,所以不常拿出來戴。
十多年後,機器取代手工,夜市攤位固定幾攤賣布口罩。那時候口罩的主要功能不是對抗病毒,而是騎機車時阻擋廢氣,炎夏防晒,嚴冬禦寒。從三個一百元到一個五十元,端看布面花紋材質。成年後剛擁有機車駕照,便熱衷起挑選口罩,比起買新衣服的價格,口罩是低成本的時尚配件。容易買,也容易弄丟,最後留下來的都是色彩低調的那幾個,是共同在路途上衝鋒陷陣的老戰友,也是抵禦人情冷暖的最後一道防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不是我將口罩戴在臉上,而是口罩把已然破碎的面孔兜成一張臉的模樣,讓我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在路上。
後來幾年,收拾舊外套時,還會在口袋裡撈到這些口罩。那時刻,透明的回憶攏在身上。總算活過來了,我對自己說。
只是我也知道,在我臉上始終有那層口罩沒脫去。所以當世界都戴上口罩時,我竟感到安心又熟悉。
*為避免新冠肺炎疫情擴散,初期因口罩數量不足,二○二○年二月三日臺灣實施口罩實名制,由政府透過健保卡分配資源。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宣布,外出時須配戴口罩,勸導不聽者開罰。後續又隨疫情多次修正,視不同場合配戴口罩之相關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