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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照駕駛,超速逃逸
──騷夏《瀕危動物》掀開的家族與情慾圖像◎鴻鴻
法國女性主義重鎮艾蓮娜‧西蘇有言,女性的寫作應該是飛翔:「用語言飛翔並且讓語言飛翔」。騷夏的這本詩集,正令人有這種感覺。
飛翔,指的是一種思想文字的自由,也指的是涉獵幅員遼闊,《瀕危動物》兼而有之。騷夏的第一本同名詩集《騷夏》即已風月無邊,這第二本更是野心碩大。從家族歷史到個人情慾的鑰匙,意欲兼容在一個動作「掀開」當中。
全書散文體、詩體、試卷、情書錯落,文體的跳躍隱含著主題統御一切的意味,但筆法又往往像私筆記無跡可循。強烈澎湃的敘述欲望,打破了許多約定俗成的詩法與束縛。雖然書中自有獨立的詩篇,但整體意義遠勝個別作品的巧思或完成度,呈現國內詩集罕見的完整感。書中前後兩輯,首輯「新娘」寫父母,要將父親「像新娘一樣掀開」,在比喻使用上刻意的男女混淆一視同仁,暗伏下第二輯「瀕危動物」中的女女情愛意識。用跨性別的視野書寫家族史,彷彿可以證明,詩人並非「逆女」,而是這樣的時空脈絡下的偶然與必然。
父親有時是「爸爸」、有時是「霸霸」,在詩中如此年輕,從戰後的本省小孩到從軍、迎娶外省妻子、遍嘗各種職業最後變成公務員,「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打一通電話回家問家人在幹什麼」;母親(麻麻)則有一個船難不死的傳奇,卻又日常生活得可以。然後是自己的成長,和一個甜美又獨立的妹妹。
這部份情節歷歷,又深深連結時代和地緣。但騷夏寫得最好的,恐怕還是女性感官經驗的延伸。例如「潮汐是島的經期」這樣的象徵,還有〈妹妹孵蛋〉。妹妹是孵蛋大王,但是孵的都是自己和父母撿回來的禮物蛋,直到有一天她生了自己的蛋,卻鑿了個洞,用長湯匙攪拌後,一口一口喝掉了。以童話筆調講墮胎,應該是全書最驚心動魄的一篇。〈至少在我和她四目相接的有生之年〉則對比自己的同性戀和妹妹的異性戀,羨慕妹妹「不用焦慮使用代名詞的性別」,也是極細膩的心理描繪。
騷夏夾敘夾議,掀完父母及妹妹再掀開自己(或者說掀開親人的目的,最終還是要掀開自己),在全書後半大膽書寫同性情慾。可能因為有對象、有激情,因而想像力更果敢揮灑,節奏氣韻也收放自如,讀來更是過癮。「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露骨地開到葉子掉光了/像是剃掉陰毛的陰蒂」,何等性感又何等真切!絕對是前行代男女詩人所無法想像。她寫戀愛如同「雙載去大坪頂/一起去大坪頂看飛機/飛到腦門後的半罩安全帽顯示速度/我們無照駕駛的身體/有一種莽撞的快樂」。這種無照駕駛的恣意,正是千禧初一代詩人(可樂王、鯨向海、阿芒……)的獨特經驗獨特語言。他們最可貴的不是落筆百無忌憚,而是對卑微青春生命的自覺寶愛(而非盲目歌頌),放射出一道全新的詩的光環。
騷夏之「騷」,是離騷之騷,也是情慾之騷。〈玩具的房間〉書寫女同性愛,尺度直逼A書,然而自況為情人的玩具,又流露〈上邪曲〉般的哀傷與寂寞況味:「我是卡在她陰道裡的一支爛筆,她推我進去太深,睡著了就把我忘記。」
用明澈語言寫直接經驗,以當代觸角寫永恆命題,騷夏的敏感度與企圖心,已為時代留下鮮明印記。這本詩集和陳克華的《善男子》,皆應在同志文學和現代詩史中並稱雙璧。然而,這本書有其複雜向度,單從家族史或個人啟蒙、或情慾書寫、或性別議題來閱讀,都有掛一漏萬之虞。不知作者是否有此預期,先寫了一首〈掀開〉回應,用瞎子摸象情境,寫自己被許多人瞎摸胡猜的窘境,「都不知道經過的手究竟是誰陌生的手都很冰」。
世界是冷酷異境,詩人或情人都是瀕危動物,她們既脆弱、又瘋狂。「和她唯一的合照/是一張超速照相罰單/肇事後逃逸的模樣/兩人皆無所遁形」。用這麼簡單卻有力的意象,騷夏溫暖的凝視,拯救了她自己和我們,讓我們的無照飛行安全無虞。我們跟著她的語言飛,飛到腦門後的半罩安全帽,顯示我們已飛過了文學的圍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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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同名詩集《騷夏》,騷夏爬梳家族私史,冷靜自體析剖,再有《瀕危動物》。卷一「新娘」溯回血緣上游:父母身世、旁及手足,以敘事體開幕。在豐富細節的給予、家國歷史的交織、機警的結構安排中,「掀開」了「我」之所從來。然而那隻掩藏於詩行間,旁觀親族並與之對話的「稀有/美麗/對於未來缺乏繁殖能力的/瀕危動物」究竟為何?謎底藏於卷二。混音般藉由情書、短詩、日記等體裁,描繪出同性愛的危殆與快樂,線性但跳躍的編號裡,坦白所有潮濕與乾燥的細節:生活及其反面、記憶釣線的拋擲、身體和欲望的魚拓……多麼幸運,我們能得到《瀕危動物》。華語現代詩史上第一本女同志詩集現身,卻不僅因其歷史地位而寶貴,還包括騷夏在創作力最龐沛的階段,對現代詩所施予的掘井與驚雷。──孫梓評(作家)
閱讀《瀕危動物》,我腦中總是冒出畫面:某已知滅絕的生物,死亡前生出一蛋,絕無僅有了,該期待它孵出來,還是任其完蛋呢?生存或毀滅,狂歡或寂寞,都在於一顆蛋的命運。騷夏就是那顆蛋。
──湖南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