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中的星屑

得獎紀錄：2022年 第三十五屆山本周五郎賞決選作品

〈春〉資料室的幽靈

大阪的日出比東京大約晚三十分鐘。回到久違的大阪，在還沒住慣的公寓陽台望著遲遲不亮的東方天空，想起以前也曾這麼想。可見自己沒有長進。生長於東京，因工作來大阪生活了十年，調回東京又是十年，然後就到了現在。到底哪邊才是自己的「主場」呢？兩邊都有自己喜愛的地點、熟悉的人、喜怒哀樂的回憶，難以取決。並不是對兩邊有著難以比較的感情，而是兩邊都算不上。至今還是不知道該把圖釘釘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或許往後也不會知道。
不過，無論哪裡都有天空，都能這樣靜靜眺望黑夜與清晨的交界，也許就該感恩了吧。清晨五點半在陽台上，穿著睡衣裹著毛毯，一手拿著注滿紅茶的馬克杯，邑子這麼想。從十五樓望出去的景色是住宅大廈與商業大樓林立、毫無特徵的「一般城市」，但當破曉的橙色漸漸染過黑夜的深藍成為背景色，便美得不可方物。倘若是在鳥兒的啁啾聲中醒來，那麼此情此景夫復何求，無奈她是被腳抽筋痛醒的。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抱著腳尖嗚嗚呻吟的聲音，雖可笑卻也寂寥。可能的原因很多，諸如水分不足、鈣質不足等等，但就邑子本身的感受而言，僅僅一句「年輕的時候明明不會這樣」就道盡了。更年期障礙的症狀好像就有容易抽筋這一項？
左小腿肚還是異樣感滿滿，體重一壓上去就會痛。「好痛」不禁脫口而出，試想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如此自然地自言自語。想不起來。
然後當她無所事事佇立期間，夜色已被取代，建築物的窗戶和天線在朝陽中耀眼生光。啊啊，天亮了。天還沒亮之前心情還能保持平靜，但當晨光行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焦躁而非希望便會露臉，讓她一刻躁動不安。
新的無聊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一手拿著馬錶試讀了一下新聞稿，確認長短的感覺、容易吃螺絲的地方。文言文的斷句、不能唸錯的專有名詞、不擅長的か行發言......等等地方都用紅筆標注。
「不好意思，要換稿，不是建設課，是土木建設課才對。」
有人遞來了新的稿子，邑子說聲「謝謝」抬起頭，眼前的是十年不見的中島。
「啊，中島先生好久不見。」
「喔喔，大概是班表的關係，妳回來以後我們一直都沒見到啊。」
「對不起，我一直想著要去打招呼，但上星期才剛搬回來忙忙亂亂的......」
「沒關係沒關係，調動很辛苦的。不過，三木小姐一點都沒變呢。」
明知不可能，但以中島的為人，他會這麼說也可能只是不太記得十年前的邑子而非客套話。
「別說這種在同學會上搭訕女同學的話啦，不過中島先生倒是變了呢。」
像是腰圍啦髮際線啦......邑子拿這些不該說的來鬧他，中島便「嗚哇——別說了」作勢掩耳朵。中島是資歷比邑子多了近十年的前輩，但有違新聞節目編輯這個頭銜，外表和人品溫和敦厚，也能接受比較冒犯的玩笑。在新聞報導這一塊也相當久了，邑子卻不記得看過他逼問誰或擠對誰。
「啊啊，這一點都沒變，速浪電視台頭號療癒吉祥物，真叫人安心。跟看到水豚的感覺一樣。」
「這明明是損人啊！」
「才不是呢。啊，對了，關於工作......下個月的福岡外景，本來說要叫宮下去的，可是他臨時安插了一個採訪。」
說是去年榮登全壘打王的職棒選手指名要宮下採訪，中島便說聲「這樣啊」，雙手盤胸。
「那就沒辦法了。不然宮下反應很靈活，最適合跑行銷的旅遊單元了......大河內呢？」
「她的工作也很滿。還有，她說半年前就已經預告要跟朋友去旅行，說是什麼時候來著？我跟她確認一下再跟你說。」
「嗯，麻煩了。」
中島點點頭，然後看看邑子笑了笑。
「怎麼了？」
「沒事，就覺得三木小姐也已經要管理後輩的班表了啊。」
「就是啊——，已經是老資格了我。好歹也是主播組的主任了唷？」
邑子也笑了，明明一點都不感到驕傲還是刻意挺起胸。
「真可靠。那我走啦，下次再一起去喝一杯。」
「好。」
邑子收起笑容，視線又回到原稿上。今天大阪市府將召開記者會，說明市役所土木建設課一名四十多歲男性職員屢屢於上班期間溜班去打小鋼珠的問題......。沒什麼分量的地方話題就連開口播報的也會忘了自己唸過的內容。觀眾一定也是吧。這種新聞老實說實在無關痛癢，但不把節目的時間空間填滿，電視這個媒體就不成立。
午休前最後一段十分鐘的地方新聞。淡淡重複幾則新聞標題和內容之後便是氣象預報。會入鏡的只有三木邑子主播一人，沒有棚內輪流播報或閒談的空間，畫面只會拍固定的上半身套裝（因為只有一架攝影機）。枯燥無味至極的「純粹讀原稿」就是邑子目前的主要工作......好像也不至於喔，還要調整班表。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要注意每個人的上班時間和平常的固定工作，無論再怎麼費心盡力分配工作，永遠都會有人不滿意。當然邑子自己年輕時也會毫不在意地表示不滿：「咦——又是星期六晚上的試映會喔——。」
因果報應——本以為只是自己偷偷唸一句，不料聲音太大，旁邊的男導播問：「什麼事？」
「啊，沒有，沒事。就是這則新聞啊，上班時間去打小鋼珠，隔壁機台坐的剛好是來往的建築業者不是嗎？因為這樣被人家通報，事情才抖出來......我就想，真的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哦，就是啊。」
露出淡淡笑容的導播年紀應該比邑子小一點吧，但邑子不記得曾經合作過。電視台的人員出入頻繁，她也不敢說絕對，但的確沒有比較深入的來往。儘管如此，從他的笑臉中，邑子還是感到挖苦人的惡意，便移開了視線。是我被害妄想嗎？可是就算他知道我的「前科」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像是繼續嚼走了味的口香糖般反覆誦讀剛剛才看過的原稿。我是主播，我是主播，我的工作是不出錯不打結順順播報眼前的新聞——邑子這樣告訴自己，暫時麻痺自己的心。大阪市役所土木建設課的男性職員......

〈春〉資料室的幽靈

大阪的日出比東京大約晚三十分鐘。回到久違的大阪，在還沒住慣的公寓陽台望著遲遲不亮的東方天空，想起以前也曾這麼想。可見自己沒有長進。生長於東京，因工作來大阪生活了十年，調回東京又是十年，然後就到了現在。到底哪邊才是自己的「主場」呢？兩邊都有自己喜愛的地點、熟悉的人、喜怒哀樂的回憶，難以取決。並不是對兩邊有著難以比較的感情，而是兩邊都算不上。至今還是不知道該把圖釘釘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或許往後也不會知道。
不過，無論哪裡都有天空，都能這樣靜靜眺望黑夜與清晨的交界，也許就該感恩了...

台灣版限定專序

因旅行而造訪台灣，已經是近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是一次四天三夜的小旅行，住的是台北的飯店。上了台北101的瞭望台不巧天氣不好窗外一片白茫茫、在士林夜市買了塑膠袋裝的西瓜邊走邊吃、在藥妝店買一大堆面膜回去試用、去腳底按摩痛到哭、爬九份的樓梯爬得滿身汗……所有的體驗都非常愉快。其中我最愛的是茶藝館。喝著好喝的茶，和朋友聊到好晚。那悠緩的氣氛和時光，至今仍令我懷念。不知為何，在日本的茶館就是感覺不到那種舒心愜意。那是旅行的魔力嗎？我想再去一次台灣確認一下卻遲遲無法成行，時間卻從中溜走，而這幾年的情勢已由不得我們輕易出國旅遊了。
十五年前的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像現在這樣出版小說。世界也好，我也好，都在接二連三的意想不到之中運轉。
這部小說是以大阪這座城市為舞台。以台灣而言會是哪裡呢？高雄？大阪雖不如東京但也是個大都市，常被人形容為「不矯情、重人情的地方」。不過當然啦，大阪什麼人都有。我寫的，是在大阪的電視台工作、隨處可見、平平無奇的人。台灣也一定有這樣的人吧：單身迎來四十歲、對工作和往後的人生感到不安的女人；與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冷戰而不知所措的男人；盼不到心儀之人回眸的女孩；工作隨波逐流不敢抱任何希望的青年。
他們不在電視機後面，而是在人群中、電車上、茶藝館的茶几旁。也許與每天和您說話、錯身、遇見又分開的某人甚至是您有相似之處。他們不是英雄，沒有特別好也沒有特別壞，為了每一天的生活筋疲力盡。他們難得有美好的一天真心感到「活著真好」，心中「會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呢」的微小期待理所當然不會實現，也有孤單難耐的夜晚。這本書，描寫的是這樣的人們在微不足道的人生的小小片段中驀然發現一縷光的故事。
這縷光是孤寂的、不可靠的，無法與北極星的光芒相提並論。但那也許能照亮我們的腳步，也許能成為下一步的路標。即使是自己這麼渺小的存在，或許也能成為某個人的光。我們是無數的星屑聚集而成的無數的群體，彼此照亮對方--我懷著這樣的祈願寫下了這些作品。
此刻，正在看這篇文章的您，素不相識也不知姓名的您，的的確確是我的光。在為數眾多的書籍中拿起了我所編織的故事的希望之光。真的非常感謝您。
等下次能去台灣的時候要做什麼呢？我想去茶藝館悠閒喝茶，想吃配料堆成小山的豆花，還想去貓空和高雄。對了，上次只顧著玩，一到飯店就累得倒頭就睡，下次我一定要看看台灣的電視節目。台灣的電視會不會和日本一樣，在晨間節目裡播占星運勢呢？氣象預報是不是也提供很多花粉和紫外線資訊？
但我最想做的，是親眼看見這本書擺在台灣書店的架上。這小小的夢想，也是我此刻的光。我想像著也許在台灣與我擦身而過的人當中，有人讀過我的書。
所以當您有機會來日本、來大阪時，也許會在毫不知情中與我擦身而過。星星的軌道不會交錯，但會悄悄地照亮彼此。一這麼想，就覺得活著好像輕鬆了些。當我在誰的身上看到了光，也有人在我身上看到了光。靜靜地調整呼吸，在黑暗中凝神細看，一定有的。
無論生在何處，我們都必須在脆弱不安的時代中摸索前進，願台灣每一位讀者，旅途順遂，福星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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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不眠之夜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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