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玩心
1.星體
十三世紀波斯詩人魯米(Rumi 1207-1273)說:「任何你每天持之以恆在做的事情,都可以為你打開一扇通向精神深處,通向自由的門。」
近十年,我的新詩創作另一主軸是希望完成「自由體」三部曲。最初構想,有點類似惠特曼《草葉集》內容包羅萬象,詩百科似的,釋放體例,模糊邊界,不馴於詩歌規則,如同麒麟──「其為形也不類」,卻自成生態系統,從臺灣土地的生活向外折射,交響我的人間。這三部,包括已出版第一部《微意思》(寶瓶文化2015)及第二部《野想到》(木馬文化2020),第三部就是《奔蜂志》了,即便像一隻小土蜂(奔蜂)才能有限,盡了力,就是我對詩的虔誠心意。
自由體,「體」不是指體裁和文體,體是宇宙的星體。想像四十六億年前,太陽系和地球由無數「微粒子」凝聚而產生,其後,地球又經由無數的「微行星」撞擊、聚合,終至成型。無數的微行星撞擊──是促使地球誕生的源起,這三部作品中的每一則都是「微行星」,它們相互碰撞,有的聚合,有的再生,有的殞落,生命於焉肇始,這是三部曲創作的初心,原型的發生。
第一部《微意思》偏重形式與內涵的自由,即興彈奏,類散文詩,題材繽紛,語字輕盈,意象華麗,亦含組曲式的極光(或吉光片羽),強調詩的「有意思」比「有意義」更有趣。第二部《野想到》進一步加入「故事詩」,重心擺在「有故事」的觀點、諷喻與微言深意。第三部《奔蜂志》,我嘗試「跨域」,一部分結合我的繪畫,讓自由體開放對話,開闊象徵,擴充詩,更欲使語字與圖像或拮抗或敦睦,甚至共舞,將不同的形式、觀念、感情融為一個複雜的綜合體,說不定會再激盪出另一個小宇宙;日本國寶級「狂言師」野村萬齋強調藝術必須:「著眼於時代而時時保有玩心……。」狂言講求實力與技藝至上,因此詩人白萩也說,「藝術之所以能偉大的呈現在我們眼裡,正是由於技巧的偉大。」然而──當我們到了有些年紀,若想繼續探索美好的事物,保有「玩心」最是要緊,它會令生命保持靈動。
我探索著種種可能:──該如何顛覆語言的規則?該如何讓詩具有魅力和個性並解除固定方法?該如何從容地走在險峻的深淵邊界?該如何安頓陌生與穎奇而不著斧痕?該如何布局大意象和小細節?該如何雜糅日常另闢新異?該如何反思進化?我邊寫邊提問,這三部曲是種種懷疑的過程,不是終點。
2.美術詩
關於繪畫,自知青澀,我畫畫是為了詩。以我的「詩想」繪出我一個人的意味或意思,沒遠大計畫,不急於追求屬於自己的符徵。《奔蜂志》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詩集加入自己的畫作,希望視覺與詩互涉,又可單獨存在,對詩跨域,一部分因著玩心、一部分為了放寬詩。
詩與畫,有共通的藝術美學,本該相互砥礪。1950年代趙無極和具有神祕主義的詩人亨利.米修一起出版過詩畫合集。現代詩與繪畫始終緊密關聯,以詩詮畫或以畫作詩,兩相撞擊、提升、詰辯和再生。加西亞.羅卡《從橄欖樹,我離開:羅卡的十二首詩‧畫》由墨西哥超現實畫家賈布里耶.帕切科所繪;拉封登《寓言詩》則成為法國插圖藝術家多雷(Gustave Doré)的幻想舞台。
1970年代,臺灣重要的現代詩社如《創世紀》、《現代詩》和《藍星》,與「五月畫會」、「東方畫會」和「現代版畫會」交流密切。它們在詩與畫的技藝美學,有齊心追索的理念。
直到1980年代,尤其在1987年解嚴後,以結社交誼的方式較少了,但詩人與畫家仍然有合作,例如劉國松版畫與余光中的新詩結合,李錫奇的《浮生十帖》與創世紀詩人們的詩句相互詮釋,楚戈的油彩畫展《是偶然也是必然》則與他自己、管管、商禽、鄭愁予的詩作對話。
臺灣許多詩人的詩集,也採用畫家的畫作,例如洛夫名作《石室之死亡》封面為莊喆所繪,周夢蝶《還魂草》封面是席德進油畫作品〈周夢蝶畫像〉,侘寂安謐,頗似黃土水的雕塑《釋迦出山》。《創世紀》詩刊的封面更結合過丁雄泉、朱沉冬、洪根深等畫家作品,《藍星》詩刊封面亦使用楊英風、劉國松、朱德群等畫作。
如今繪畫與詩,分別走向更多元、更自我個性的方向。我試著回到詩畫同源的概念,兩者互為養分,分則獨立、合則互動,亦即採取若即若離的方式,以免陷入「圖說」,讓詩與畫皆保有自己的小宇宙。這概念,源自於十年前我曾與高雄美術館有一次大型展覽合作。
那時高美館計畫推出嶄新型態,回顧臺灣美術與現代詩壇之間的跨界淵源,由我以高美館30件典藏作品為素材進行一系列的新詩創作,與民眾分享美術與文學跨界的結合。這促使我認真思考詩(文學)與繪畫的關係。我將那次合作的詩,稱作「美術詩」。
詩與美術結合的「美術詩」不單單以詩去詮釋美術作品、也不是附庸或服務於美術品,我的概念是詩與美術平行,同位階對話,展覽時呈現一種「即時互動」的關係。欣賞一件美術品就是再造一首詩,欣賞一首詩也會再生另一幅畫,沒有一件美術品是不隱含詩質的。
雖然2021年三月之後我才開始有規律地動手畫畫,即便僅是起步,但裡頭有我對詩的敬意、對美術的詩意。我對自己說,「至少我嘗試了!」 而「嘗試(一試再試)」,不就是詩的基本「實驗精神」?
繪畫和詩一樣,有時漫無目標,在漫無目標的過程中,累積失敗的經驗夠多,就會有不錯的作品出現。總是這樣,畫家追尋生命中的節奏與符號,詩人開發獨有的音色和語言生態。但最重要的是,透過繪畫或寫詩的「儀式」,不斷地練習再練習,最終──為了找到自己。
3.奔蜂
《奔蜂志》中的詩與視覺,我以篇幅最大的第一卷來實現,共選51幅彩畫與詩結合。這個「第一次」的嘗試勇氣,或許日後能讓我敢於繼續探索新詩、精進繪畫吧?另外兩卷則糅合更多真實和想像,在「自由體」之中。希望讓三部曲抵達《奔蜂志》有一個活潑又多元的小句點。我常想,詩不能自以為有意義或創意,而是要與他人、與社會、與土地聯結,至少與自己的「心意」相聯結,方成意義或創意。
「奔蜂志」,取自《莊子.庚桑楚》:「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奔蜂,小蜂也。意即細腰小土蜂的才能有限或不足(如我)不能孵化大青蟲,而體型小的越雞也不能伏在天鵝卵上使其孵化,但我想像,奔蜂和越雞一定也有自己的「志氣」和「志記」吧!人小心大又何妨?困難做到的夢,才是値得尊敬的夢,試著改變現狀,不循熟知的路線,即便迷路亦無悔。自由體的語字迅疾如小蜂,不停滯、不固著,亦不守規矩地飛舞,而其精短刺人,恰似蜂針!
《奔蜂志》全書概分三卷,共 181 首詩。卷一〔有意圖〕,其下三個小系列:「謀畫詩」、「流露樣」和「動靜色」,圖文交響,跨域創作,以壯詩觀。卷二〔搗語聲〕,暗喻「島嶼聲」、「禱語聲」或「搗雨聲」,涉事亦涉世,調動視角,睹微知著,幽默自適。卷三〔瞇日子〕,直面人生的憂疑, 回應中年的叩問,綠化字語的荒漠,且自尋常市聲開墾另類異音。
新詩自由體三部曲,從《微意思》、《野想到》抵達《奔蜂志》,時間拉得很長,我如同島嶼上的奔蜂,體小、微不足道,但對詩亦有鴻鵠之志(許是巨大的敬畏)。生活是我一個人的史詩,我用三部曲去體現平凡平淡中的多元詩藝,寫出島嶼的詩,是為志!
特別感謝聯合報副刊和作家宇文正這些年以不定期的小專欄刊載,讓我有了規律的動機去書寫和繪畫。並感謝國家文藝基金會對《奔蜂志》的創作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