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詩寫在水上──讀《昨夜涉水》
曾琮琇
現代詩課堂花了一些時間,與同學討論詩為何物。我們讀楊牧〈論詩詩〉,思考詩行裡,具象與抽象,形式與意義,情感與技藝的自我辯證。也讀蘋芬〈最困難的事——論詩〉:「開始最難的/是將自己無縫折疊/是好好的活,並當作安全/開始最悲傷的是/我滿手詞語的偶線/⋯⋯/句號是呼吸,善妒。妨害安寧/分號花稍,口語擁擠」。這首詩延續論詩詩關於詩歌本質的探問,回應表現與情感,隱藏與顯露等詩學問題;同時,這首詩也透露,薔薇與棘刺共生的生存情境,詩人為何獨孤於此,從事這困難的手藝?
距離上一本詩集《初醒如飛行》不到四年。這段時間,蘋芬鑽研上個世紀二〇年代至四〇年代現代詩學。〈摩登詩形與戀愛論建構──徐遲上海時期的文藝實踐(1933-1937年)〉獲亞太華文文學評論獎。也因執行詩人流浪計畫,移地日本。不同時間與空間的穿行浸潤,化成《昨夜涉水》的重要資源。集名《昨夜涉水》拈自〈半途〉一詩。該詩開頭寫旅行中途,紀念物件抉擇與捨棄:「那麼,就半途放棄某些東西/我質疑還有什麼是攸關生命的物品」。擇捨當是旅行者之美德,然詩人筆鋒陡轉:
盛夏,昨夜涉水而來的路
灑滿街燈孤寂
我低頭看錶,不明何時蟬已噤聲
迫使被天地遺棄的人,走上封閉碼頭
傘下只有素手一雙
彷彿有雨飄盪
因念念而反響
浮棧橋傾側
水漲於黃昏
大風搖落
一屋子做壞了的夢
從棄毀之物(紀念物、木棧橋碼頭)喻寫人的被遺棄;那無事輕盈,而顯生命有它不能承受的重量。如此看來,《昨夜涉水》至少包涵了兩層意義,一是詩人在不同時空環境行旅中,內在漂泊,彳亍與疲困的衍繹。另一層意義,則意味著肉身流連於人生旅程所覺知的冰涼與空寂。
「涉水」之為詩集的核心詞語,不僅僅作為意象,更構成蘋芬獨特的姿態與方法。第一輯名為「鏡子」,乃從物象的倒影,折射詩人在流離人世的張望與不安。刻畫詞與物,編織結構與聲響,這是詩人的才具。比方說,「某人踏水而來/不畏浸濕,不寒冷/只為遞給我一面鏡子」(〈自己的情書〉),以對鏡攪動心與物,靜與動,虛與實的絕對關係。「你嚮往孤獨/就有一小塊金屬/緊貼著皮膚」(〈舊物〉),用異質(皮膚—金屬)的接觸形容孤獨,是孤獨的視覺化,又與顫慄的觸覺感受接合起來;音樂性參差變化(句型短長互濟,加以用反覆出現「ㄨ」的韻腳收束),賦予孤獨多層次的表情節奏。詩人不僅擅抒情,也精於仿擬;〈蠅想〉一詩引用「而世界乃一奇異的垃圾堆/我亦具有蒼蠅之一切癖性的--」(路易士(紀弦)〈人類與蒼蠅〉),映現現世騷亂的,是蒼蠅的複眼,又何嘗不是詩眼?這一視角轉移,解消抒情自我可能耽溺的危險。
艾略特談詩的聲音有三種,一是詩人對著自己或不對任何人講話,二是詩人對一個或一群聽眾發言,三是詩人創造一戲劇角色,按照虛構出來的角色對另一虛構出來的角色說出詩人能說的話。《昨夜涉水》以前兩種聲音見長。輯一偏向第一種,我們偷聽詩人獨白,感覺情感的起伏跌宕。輯二「致不具名者」,似有實指的對象,事件或記憶,第二種成分居多。〈貓書II〉寫給遠行的貓。「你走之後,咖啡喝不完了」,短短一句,既是時間順序,也是因果:因為貓(你)的離世,那(我)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等於對貓的念想,無盡無止。楊牧寫過詩句「光陰很長/很溫柔,像貓貓的鬍子」、「貓貓跑進/院子淋雨,麻雀驚飛上屋頂」(〈貓住在開滿荼蘼花的巷子裡〉),「貓貓」的稱呼,親暱滑稽。〈貓書II〉則有「我看見你胖胖的,蹲踞窗前/啁啾的雀在那裡」、「如常你胖胖的,跳往高處午睡」。你沒看錯,詩人形容貓「胖胖的」,重複兩次,像花毛衣起了毛球;卻也使詩人卸下精巧的詩藝裝備,超可愛的。〈往返〉堪為此輯壓卷,敘事鏡頭的調度自然巧妙,已獲許多佳評。「我遺失了一台光碟機,佳佳唱片指著樓下/或許在這支站牌,那座電梯/獅子林的深處,我們探險/任由冬與夏,默默往返此地」。這裡,獅子林既是空間符碼,亦是象徵:時間如巨獅之林,一去不返;吞噬的豈止是一台光碟機而已?
「涉」意味渡涉、經歷、捲入。屈原的〈涉江〉,本事是屈原因襄王聽信讒言,失望之餘離開楚國。蘋芬涉水,沒有那麼崇高的情操,但還是存在某種偉大意義。輯三的「木質與雲堆」,最能彰顯這本詩集「涉」的肢體移動連接「水」的物質成分生產出的詩意成分。我感覺像蘋芬這樣,有強烈身體意識的詩人,「涉水」象徵著詩人以最原始的身體動作觸探「語言最遠可以走到哪裏」的決心。不憚讓自己從熟習的日常出走,投入未知的時空,果敢於其文化慣習(與格格不入)。好比:「其實,她也十分願意讓渡一朵茉莉/出於層層裹覆的純真和敵意/你身帶整座原野的荒涼/在賽路璐盒子裡」(〈東京女人〉),反思一個局外人在她與我、內與外、敞開與封閉之間的進退兩難。「光天化日,我折疊自己的來歷/入夜,巷內的洗衣機在說話/我攤開它。向他們解釋過/它是我此行/遠遠不能描述的」(〈它是我此行遠遠不能描述的〉)。當身體抵達那個想像的邊界,陌生事物磕磕絆絆,只剩下維繫著尋常的洗衣機可以親近。但是再親近的物事也有它的隱晦和疏離。
陳義芝形容蘋芬詩有聰敏的純真,唐捐指她化日常為神話;《昨夜涉水》保有這些美好的質素,〈往返〉如此,開篇〈熱天小事〉亦是如此。我讀《昨夜涉水》,特別感覺到詩人有自覺地經營「水性」。水氣滿盈,應是這本詩集的亮點。作為物件情境,像是水中倒影、泳池、奶茶沙丘、碼頭、颱風、洗衣機;作為情態,例如淡漠、潮濕、深淵、雨霧、冰封;作為知覺意識,是止住眼淚、浸溼、渴、打濕、夜涼、混淆、漂浪等。它們或終將化為雲煙,而詩人涉水,以字銘刻。一如「潮濕的記憶/汩汩的,在有人下墜之前//從低窪處開始聚」(〈懷疑〉),煙消雲散的,都有來歷,也有它們各自的歸處。
(曾琮琇,國立臺北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著有詩集《陌生地》、詩論《台灣當代遊戲詩論》、博士論文《漢語十四行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