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裡的微光︰一位天文學家探尋星空與自我的生命之旅

（摘自第十六章　蔽星板）
我在四月得到回覆，回信給我的人是道格拉斯．哈金斯（Douglas Hudgins），航太總署的物理化學家。道格拉斯會自己製作望遠鏡。他的官方自傳最後一行寫道：「他的望遠鏡包括二十四吋f/5牛頓望遠鏡（Newtonian）（自製）以及米德（Meade）七吋f/15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望遠鏡（Maksutov Cassegrain）。」道格拉斯和我一樣執著，堅信我們能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的生物。我收到電郵時，人正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辦公室。那封信以「親愛的莎拉」開頭，聽起來還滿有希望的。我繼續讀，然後嘴巴愈來愈大。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讓你知道，關於我們為兩個系外行星「科學與技術定義團隊」（STDT）徵求成員的事，我們已經完成了申請者的資格審核。我很高興通知你，我們不僅希望你能成為蔽星板（Exo-S）STDT的成員，而且想要邀請你成為那個團隊的主席。
幾行字之後，道格拉斯以無比謙虛的態度做為結語：
懇請回覆你是否願意參與Exo-S STDT，也請讓我知道你是否願意接受我們的邀請，成為Exo-S的主席。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否願意接受我們的邀請成為主席。很少文字可以對我產生如此重大的意義。帶領科學與技術定義團隊是無上的榮譽。這個時間點的科學與技術定義團隊承載了一項重責大任：有可能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有機會製造出蔽星板，但也有可能因為我們的失敗，而沒有機會製造出來。我們有可能是萊曼．史匹哲的夢想的最後一撮火苗。
我知道自己具備的特質，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成為蔽星板的領導人，不只因為它的歷史意義重大，更因為現在是關鍵時刻。我知道我夠聰明。我付出了該有的努力，也具備所有必要的夜視能力。但在我的想法中，領導人應該是個有自信、泰然自若、有條理、能控制情緒的人。但我仍然會猶豫不決、動不動就崩潰、容易慌亂，而且幾乎毫無條理。我從來不會自我欺騙。我誠實到殘酷的地步，尤其是對我自己。
最近才發生一件事提醒我，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接近邊緣。我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太平洋西北地區（Pacific Northwest）工作兼度假。從多倫多轉機飛回家時，我們必須在機場通過美國海關。我們遇到的證照查驗人員異常的愛聊天，他問麥克斯和亞力克斯，旅途中有哪些冒險。然後他轉頭問我：「孩子的父親知道他們去了哪些地方嗎？」
「他死了。」我回答，盡最大努力保持鎮定。現場的氣氛立刻降溫。我問道：「你需要看死亡證明嗎？」這是寡婦不為人所知的苦：她們必須為了應付政府機關，隨身攜帶自己受苦的證明。護照、機票、死亡證明。那位證照查驗人員搖了搖頭，情緒顯然受到影響。
我無法騙自己說，那些回憶已經入土。它一直都在，伺機而動。而我現在擔心，那些回憶會以某些不好的方式浮現，使我無法好好專注於蔽星板。我不可能知道什麼東西能夠開啟那些門，或那些門會開得多大。我曾在《哈芬登郵報》的專欄寫道，女性科學家（以及其他領域的女性）往往必須比男性同儕更加努力（尤其當她們要贏得或保持領導地位時），她們必須提出更多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因為人們往往認為女性太情緒化，難以勝任需要保持冷靜的科學工作。女性太脆弱、太激動。儘管在我的領域裡，男性科學家也會暴怒與激烈爭辯，但大家認為這些言行是理所當然：這代表他們滿懷熱情，投身於他們熱愛的事物。不過，若換作是我做出那些言行，就不會得到如此體諒的評價。我必須隨時隨地留意，不在工作的時候流露情緒；參與蔽星板計畫時，就更加需要小心謹慎了。
接下來，我開始推想別人可能反對的理由，然後我想出了支持自己的充分理由。我提醒自己，我受邀加入是意料中的事，只不過，我以為擔任的是一般成員。我想起我受過的正式教育，那些年待在教室和實驗室的情景，做研究、寫程式、做東西。我在系外行星領域締造了重大的進展。與此同時，我也走過了與眾不同的旅程，朝著不一樣的方向前進了一段路。我失去了丈夫，而我活下來了。我為自己建立了新的生活。我創造了一種新的家庭。我找到了新的朋友和新的容身之處。沒有太多人和我一樣經歷過這麼多新的體驗。我有能力催生新的硬體。
我答應了。
航太總署開始把團隊成員的名單傳給我。其中一位成員幾乎在我剛收到名單時，就打電話過來：韋伯斯特．凱希。他說，一定是有人搞錯了。很顯然，主席應該是他。他更資深、更有經驗。他致力於蔽星板很多年了。他懂的比我還要多。他知道對的形狀。他甚至發明了蔽星板這個詞。
這是考驗勇氣的時刻。我一直喜歡凱希這個人，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他。他是個有見地、有才華的天文學家。我也了解失去自己心血結晶的痛苦。我是過來人。例如，我發明了凌日透射光譜，但後來有許多天文學家使用它、改良它。你無法宣告你擁有某個概念的版權，你只能回憶那段往事，品味那段概念只屬於你的甜蜜時光。然後你就必須放手。有權利欣賞彩虹的人，不只有你。
「你必須打電話給航太總署。」凱希說，我必須告訴他們，我不想擔任主席，我希望讓他帶領這項研究。
「但我不想那麼做，我想要領導這個研究。」
凱希開始發脾氣，提高了噪門跟我說話。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得到了答案：航太總署不想讓他帶領這項研究。航太總署知道他能夠、與願意貢獻多少東西。他們看過他的提案不只一次，而且每次都拒絕他了。凱希想不透自己為何會被拒絕，但航太總署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他們想要嶄新的視角，一個對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們要的是我。
「他們選你，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可以操弄你，」凱希說，「他們知道你是個娘炮。」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我心想：三色堇，好美的花。（譯注：pansy的意思是三色堇，同時也有「娘娘腔」的意思。）
●
我們的第一次面對面會議安排在七月初。會議為期兩天，會讓日冕儀和蔽星板計畫兩個科學與技術定義團隊的成員一起討論。我們先分享共同的基礎，然後再分別追求共同的夢想：尋找另一個地球。這兩天的議程包括演講和腦力激盪，時間安排精細到以分鐘為單位。我除了要主持會議，還要在第二天的午餐之前，用半小時簡短介紹超級地球的光譜學知識：用三十分鐘來談我對遙遠微弱星光的畢生研究。至於如何帶領蔽星板團隊，我只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可以準備。我會採用我一貫的方法：閱讀、傾聽，然後動手做事。
我下定決心，要讓蔽星板成為我的新開始。這個機器包含了我喜愛的一切；它是我們最好那一面的延伸，它像船槳一樣，是我們向前推進的工具，也承載了人性最深的渴望。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它是我們最有希望為遙遠世界拍攝清晰照片的唯一機會。它或許可以提供其他生物存在的證明、我們的肉眼看得見的證明，以及我們能抓在手裡、放在心裡的認知：我們並不孤單。
蔽星板也會成為我的過去與未來的分界線。我已經花太多時間思考過去；是時候該聚焦於未來了。我認為，假如我們的委員會可以盡力把工作做好，我們或許能夠在我有生之年，利用蔽星板探索一百個星系。根據統計，這足以讓我們看見十多個類地行星。
不過，我首先要面對的是，蔽星板錯綜複雜、甚至是不利的歷史背景。遺憾的是，有太多的原因能導致複雜的事情無法成功。唱衰我們的人，手中握有人類累積了數百年的種種錯誤和悲劇。人類最大的成就大多始於擴張。當你試著去做沒有人做過的事，那麼就會有無數的人告訴你，沒有人去做是有原因的。我可以建構數學理論證明其他生物的存在，因為宇宙裡有太多的星體，地球不可能是唯一的例子。但反駁的意見顯然簡單明瞭多了：到目前為止，地球顯然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不是嗎？
我把蔽星板說給同事和朋友聽。普遍認為這個計畫不可能成功，而且不是普通的不可能，是絕對不可能。人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我相同的訊息。放棄吧，不要浪費時間了，那是死胡同，毫無希望。有一次，我去參加為波士頓地區的系外行星科學家所舉辦的烤肉活動，我遇到無數個嘴裡塞滿熱狗和漢堡的人告訴我，蔽星板無法成功的理由。（科學家與社交禮儀通常沒有交集，尤其是現場有食物存在的時候。）兩個相距數萬公里的太空飛行器要完美的協同運作？製作精準度達到微米的巨型遮罩？使恆星消失？用用腦吧，莎拉。對他們來說，我就像是去爬一座沒有峰頂的山。
即使在我們的團隊內部，也有我們注定會失敗的耳語在流傳。我不想相信那種酸言酸語，但有一小部分的我明白他們的邏輯。假如我們無法在規定的時間和預算之內，拿出可行的方案，航太總署將會把蔽星板永久封存，然後宣稱：我們已經派出最頂尖的人才，卻依然無法解決難題。這就像是把票投給某個候選人，只為了證明他的主張根本行不通。我們試過了，結果行不通，這表示另一個答案一定是對的。言下之意就是說日冕儀才是正確答案，前提是他們沒有失敗。倘若那個團隊也失敗了，那麼人類將永遠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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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麥克斯和亞力克斯一致認為，我們家的玄關是用《星際大戰》（Star Wars）的光劍決一死戰的最佳場地。（這個世界上最迷《星際大戰》的孩子應該就住在我家。）當他們舉起手中的塑膠武器時，常常不小心打到從灰泥天花板垂下來的吊燈。吊燈晃來晃去的，感覺隨時會掉在他們頭上。每次看到這個情況，我總是心想：我一定要解決這件事。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或處理，於是這件事也慘遭擱置。
自從發生一次特別驚險的決鬥之後，我真心認為，孩子和吊燈遲早有一方會遭殃。既然兩個孩子要留下來，那麼吊燈就必須走人。我不打算請人來幫我取下吊燈。假如我要當個領導人，我必須主動出擊。
除了會觸電和從梯子上摔下來之外，這件事似乎並不難辦。我和寡婦姊妹淘的一位姊妹討論過，並寫下詳細的筆記，然後又上網查資料。我按照習慣，滴水不漏的寫下每一個步驟，並沙盤推演過無數次，直到我對這個任務有十足的把握。萬一邏輯與證據都失效了，我希望幸運之神能眷顧我。
我把燈關掉，拿出梯子。我爬上梯子，試著忽略地板發出的軋軋聲。我把手舉到頭頂上，準備把燈具取下來。我小心翼翼的旋開螺絲，然後更加小心翼翼的切斷黑色電線和白色電線。我爬下梯子，把燈具放下來。然後我再度爬上梯子，用絕緣膠帶把裸露的電線頭纏起來。
我爬下梯子，欣賞自己的傑作。沒有了吊燈，電線頭就這麼掛在天花板上的洞口，玄關現在變得比較暗了（你可能以為我知道把燈拆掉會有什麼後果），但兩個孩子的決戰再怎麼瘋狂，也不會打到吊燈了。我完成了小小的補救工作，並偽裝成勝利。
我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我覺得自己無比巨大。

（摘自第十六章　蔽星板）
我在四月得到回覆，回信給我的人是道格拉斯．哈金斯（Douglas Hudgins），航太總署的物理化學家。道格拉斯會自己製作望遠鏡。他的官方自傳最後一行寫道：「他的望遠鏡包括二十四吋f/5牛頓望遠鏡（Newtonian）（自製）以及米德（Meade）七吋f/15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望遠鏡（Maksutov Cassegrain）。」道格拉斯和我一樣執著，堅信我們能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的生物。我收到電郵時，人正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辦公室。那封信以「親愛的莎拉」開頭，聽起來還滿有希望的。我繼續讀，然後嘴巴愈來愈大。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讓你...

序言　獨自存在的流浪行星
第一章　觀星者誕生
第二章　改變軌道
第三章　兩個衛星
第四章　過渡期
第五章　入境與出境
第六章　萬有引力定律
第七章　統計上的問題
第八章　一顆星星殞落
第九章　一個月的寡婦
第十章　無以名狀的黑暗
第十一章　在地球上生存
第十二章　康科德的寡婦姊妹淘
第十三章　珍珠般的星星
第十四章　火花
第十五章　水裡的石頭
第十六章　蔽星板
第十七章　偶遇
第十八章　清晰
第十九章　天才閃光
第二十章　期末報告
第二十一章　搜尋永不止息
謝辭

序言　獨自存在的流浪行星
第一章　觀星者誕生
第二章　改變軌道
第三章　兩個衛星
第四章　過渡期
第五章　入境與出境
第六章　萬有引力定律
第七章　統計上的問題
第八章　一顆星星殞落
第九章　一個月的寡婦
第十章　無以名狀的黑暗
第十一章　在地球上生存
第十二章　康科德的寡婦姊妹淘
第十三章　珍珠般的星星
第十四章　火花
第十五章　水裡的石頭
第十六章　蔽星板
第十七章　偶遇
第十八章　清晰
第十九章　天才閃光
第二十章　期末報告
第二十一章　搜尋永不止息
謝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