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乾淨了呢。他如此想著。
一具骸骨孤零零地躺在微光照射的地方,有間跪在骸骨旁邊。
頭蓋骨還有少許連著毛髮的乾枯皮膚,不過雙手用力一撕就能撕下來,而且也沒有惡臭,只有一片白色,非常乾淨。
他把骸骨抱在懷中,嘆氣似地輕喚著「母親」。和活著的時候相比,現在的母親或許更安詳、更幸福。
「這樣子好多了,非常好。」
一個溫和的聲音帶著刺鼻的強烈體味從後方傳來。有間回頭一看,衣衫襤褸的消瘦老人笑著站在他身後,眼角擠出深深的皺紋。
老人似乎患了眼疾,眼睛總是濕濕的,但眼神十分清澈。
「謝謝你。我照你說的去做,結果真的變乾淨了。」
「幸好現在是夏天,蟲子比較有活力,所以很快就變乾淨了。夏天真好啊,能吃的東西也變多了。」
老人溫和地回應,然後看了看手中的小樹枝,上面大約插著十隻綠色翅膀的蟬。老人很擅長抓蟬,不只是蟬,他抓其他蟲子或小動物的技術也比別人厲害多了。
不僅如此,老人還擁有非常豐富的知識。有間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事,像是該怎麼處理蚊蟲咬傷、哪裡可以找到容易生火的材料,以及要如何迅速地清除附在骸骨上的腐肉……
「嗯,夏天很好。」
有間點頭回答,抱著骸骨站起來。
「這個給你。」
老人遞出了串著蟬的小樹枝。這或許是老人安慰人的方式,有間確實為今晚不會餓肚子而感到開心。
他將蟬串握在抱著骸骨的那隻手上。
此時突然傳來一聲臨終哀號般的慘叫。聲音在深邃的裂谷之中迴盪,但有間和老人卻連頭都不回。
這是常有的事。大概是有人被殺了,或是被割掉了耳朵。反正就是這一類的事。
夏天比較少聽到慘叫,冬天食物變少了,慘叫聲就會變多。因為人不能不吃東西。
「回去岩壁下吧,有間大人。」
有間跟在老人的背後邁出步伐。抬頭望去,高到令人絕望的峭壁左右包夾,彷彿隨時要撲過來。上方是一條細細的天空。
這裡是地穴之中。
反封洲有一條深邃的裂谷,掉進去的人絕對爬不出來。在反封洲都是把罪人逐到谷底。
四年前,有間和母親一起被打入這個地穴,如今他已經九歲了。
有間和母親並沒有犯罪,他們是因冤罪而受罰的。
下令把他們放入洞穴的是有間的親生父親,反封洲國主伴屋人。他會做出這種事是因為太迷戀有間母親的美貌而疑神疑鬼,明明沒有證據卻認定她不忠,甚至以為有間不是自己的孩子。
汙濁的空氣瀰漫著惡臭,地穴外的人要是聞到,鐵定會嗆到無法呼吸。奇怪的是人竟然也能適應惡臭,聞久了就會變得麻木,漸漸地不在乎了。
有間已經不再期望離開這裡,也不再去想要怎麼離開。
就像漸漸適應了惡臭而不以為意一樣,適應了絕望之後,人心也會變得麻木,不再掙扎,開始把絕望看得稀鬆平常,甚至不會意識到絕望,只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常生活。
老人突然轉身,朝有間伸出手。有間慢慢握住那少了兩根手指的右手,老人清澈的眼睛露出笑意,牽著抱住骸骨的有間往前走。
兩人才剛沿著崖壁走了一下子,有間的頭部突然受到一記從側面飛來的重擊,如石頭砸到般的劇痛讓他感到天旋地轉,腳步蹣跚,放開了老人的手。
他知道有人躲在岩壁洞穴裡偷襲,但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雖然想逃,雙腳卻站不起來。
老人「啊!」地低聲驚呼,轉過頭來,接著就沒動作了,想必是動彈不得吧。石頭落地的堅硬聲響傳來,跪在地上的有間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偷襲者的粗壯手臂想要搶走插著蟬的樹枝,有間死命地護住,但手腕幾乎被扭斷,令他不得不放手。樹枝一離手,那人就迫不及待地用膝蓋撞向他的臉。
受到重擊的臉上一片熱辣,有間當場倒下,臉貼在地面,溫熱的液體從太陽穴流下,沿著臉頰流到下巴。那是帶著鐵鏽味的血液。
他睜開眼睛,在地上仰望著嚇到不敢動的老人。
有間心想自己或許會死,恍惚地注視著老人。他毫無意義地抱緊母親的骸骨,不肯放手,同時又置身事外地想著,如果自己死了,這東西就會像石頭一樣被丟在路邊。
他既不害怕,也不厭惡,更沒有憎恨,默默地思考自己能不能再站起來握住老人的手。
不是強烈的期望,只是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
停止掙扎的麻木心靈遲早會腐朽毀壞。雖然有間只有九歲,還是靠著本能察覺到這一點。
不過,如果……
如果停止掙扎、逐漸乾枯腐朽的心靈接觸到地穴外的空氣,會怎麼樣呢?正是因為逐漸乾枯腐朽,接觸到空氣就會立刻起火,燒得熾烈無比。
六年後。有間在十五歲時從地穴被救了出去。
他的心靈接觸到外面的空氣,於是……
*
年方十二的少女很喜歡木槿,一看見花開就會摘下來插在髮上。當時她的頭髮也插著淡紅色的木槿花。
「美矢比,美矢比。這是白色的木槿,送給妳。不要嗎?妳看,我幫妳插在頭髮上吧?」
當時十三歲的壱岐在距離美矢比五、六步的地方頻頻叫道。他褲管下露出的腳踝瘦得可憐,曬黑的臉上露出滑稽的表情,努力地吸引少女的視線。
但美矢比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用懷疑的眼神瞄著站在她眼前的兩位少年。
「妳看,美矢比,很稀奇吧?這是逆封洲的商人獻給我的東西,聽說是長在貝殼裡的寶石。」
透谷一邊說,一邊展示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白色珠子。
他長相端正,身上穿著繡波浪紋的華麗大衣,雖然才十七歲,但他去年被任命為反封洲最繁榮的北郡的郡主,因此越來越有大人物的氣勢。他的身邊有一位佩戴寬幅太刀的剽悍武人,那是透谷的家臣,負責指導他劍術,還要負責輸給他。
「美矢比,透谷兄君管轄的北門津是很了不起的港口喔。」
鼻孔擴大、一臉自豪地炫耀著兄長地位的是比透谷小兩歲的弟弟敬谷。他比透谷魁梧壯碩,肩上肌肉如野牛一樣突出隆起,眼神卻像隻順從的小狗,充滿了對兄長的尊敬。
有間牽著被帶出馬廄的馬,正要前往馬場。他遠遠看見了這些人的互動,心中卻毫無波瀾。
美矢比是有間的表妹。
透谷、敬谷、壱岐都是他的異母弟弟。
但有間兩年前剛從地穴回來,和他們相處時間很短,人生經歷也是天差地遠,所以就算跟他們住在一起,卻覺得彼此距離非常遙遠。
「嘿,美矢比,妳來北門津看看吧,船隻會帶回來很多稀奇的東西喔,甚至還有龍之原的寶玉,或是服侍皇尊的宮人的服裝喔。如果妳當了我的妻子,這些東西都是妳的了。」
聽到透谷熱情的發言,美矢比的表情還是沒有絲毫改變。
國主屋人的妹妹年紀輕輕就過世了,只留下美矢比這個女兒。屋人非常溺愛妹妹,因此也把她的女兒美矢比視如己出,百般疼愛。
透谷、敬谷、壱岐知道美矢比是他們的表妹,但是跟她像親兄妹一樣從小一起長大,而且每個都深受她吸引。
每個見到美矢比的人都會為她的美貌所折服。
看到美矢比不為所動,透谷非常焦躁,或許是氣自己沒辦法哄她開心,他轉頭瞪著壱岐,遷怒似地吼道:
「少囉嗦!你這俘虜之子!給我閉嘴!」
敬谷也學著兄長的態度,撿起腳邊的石頭丟向壱岐,如同在驅趕野狗。
「俘虜之子別過來!」
石頭打中了壱岐的手腕,但他輕輕摸了摸手腕,咧嘴一笑,揚起手上的木槿說:
「聽不到,聽不到。我只聽得到美矢比的聲音。妳看啊,美矢比。」
美矢比依然沒有看他。她對壱岐說的話毫無反應,彷彿沒意識到他的存在。
「小子,你太礙眼了,別再接近我們少主大人!你忘了自己的身分嗎?你只不過是流著國主的血才被恩准活下來,可別以為自己和我們少主大人是一樣的!」
透谷身旁的武人手按刀柄,惡狠狠地瞪著壱岐。刀在鞘中發出鏗的一聲,壱岐怕得縮了一下,隨即又露出笑容。不過他之後彷彿失去了力氣,一直沒再開口說話。
不是因為被人威脅,而是得不到美矢比的青睞令他非常沮喪。但壱岐隨即看見有間的身影,他像是故意露出開朗表情,大大揮著手。
「有間兄君!」
他眼睛發亮地跑了過去。
「你要去馬場啊?我也想一起去。」
「如果你要去,就把馬帶來。」
有間回答得很冷淡,壱岐卻燦然一笑。
雖然有間話不多,總是用尖銳眼神掃視著周圍,但壱岐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對他充滿興趣,無論有間的態度多冷漠,壱岐還是樂此不疲地接近他。後來有間即使態度依然冷淡,卻也漸漸會回應壱岐了。他看得出來,這讓壱岐非常開心。
正當壱岐大聲回答「是!」的時候,有間看見他身後的美矢比默默離開了透谷和敬谷,怒氣沖沖地走過來。
透谷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叫住美矢比,但他一看見有間就皺緊眉頭,似乎不想靠近這邊,也不想讓有間聽到他的聲音。
他討厭有間是很正常的事。
透谷和有間同年出生,只比有間晚了幾天,所以他就連稱呼有間為兄長都很不情願。此外,有間被打入地穴直到生還的十年間,他一直居於長子的地位,所有人都視他為下一任國主,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有間奇蹟似地生還後,一切都變了。
透谷如今被稱為二少主,大臣們也開始認為下一任國主是有間,從透谷的角度來看,他當然會覺得自己的地位是被有間奪走的。
透谷從不隱藏對有間的反感,所以同胞弟弟敬谷也效仿了兄長的態度。
敬谷戰戰兢兢地交互望向透谷和美矢比的背影。
美矢比站在有間正前方,抿緊嘴唇,一副有話要抱怨的樣子,但有間不記得自己做錯過什麼事,所以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怎麼了,美矢比,妳有事要找有間兄君嗎?」
美矢比沒有回答壱岐的問題,而是挑釁似地瞪著有間,開口說道:
「有間,我聽說你被任命為奧三郡的郡主,後天就要上任了。」
「是啊。」
他不知道美矢比到底想說什麼。
美矢比露出更生氣的表情,說道:
「我喜歡你,有間。你知道吧?」
在那雙美麗眼睛的注視下,有間回答:
「……所以呢?」
美矢比一臉錯愕,壱岐像是踩到荊棘似地皺起臉孔。
透谷呆住了,敬谷則是一臉擔心地看著兄長。
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有間想起了久遠的往事,或許是因為快回到故鄉反封洲了吧。
他按著煩人地撫過臉頰的頭髮,望向大海。
帶著海潮味道的海風吹在草帆上,有間搭乘的平底船向北行駛。
有間是神話描述為負有罪孽的反封洲國主的長子,在機緣巧合之下,他幫了龍之原的皇尊,見證皇尊立穩根基,建立了交情。
他帶著皇尊賜下的書信踏上歸國的旅途,一邊想著所謂的奇緣就是這樣吧。
船的左邊是連綿不絕的陸地,右邊是水平線。在風的吹送下,船頭劃開海面,掀起了白浪。船舷旁的海面蓋著一層銀色光輝,如同一片擴散的油膜,那是一群擠到船邊的小魚,因為魚鱗反射了陽光,所以看起來閃閃發亮。小魚躲在船影之下,免得在游向北方時被能一口吞下人類的巨魚看見。
這種小魚名叫諫,具有成群洄游故鄉的習性。
因為厭倦頭髮被風吹亂,有間隨意紮起頭髮,但純白的髮梢還是煩人地在風中擺盪。
(我被趕出國六十多天了,那些傢伙做了什麼準備呢?)
他的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
國主伴屋人命令有間「遵照約定去龍之原迎接遊子小姐」是在晨昏依然很冷的晚春時節。
有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麼自己會被指派這種任務呢?依照慣例,出使龍之原的人應該是負責保管國主印符的祭禮番。
統治龍之原的皇尊家族裡的女性能聽見龍的聲音,也有一些人聽不見,她們被稱為遊子,地位極低。大約三十年前,皇尊突然通知八洲國主,說要把遊子賜給他們作為妾室。
皇尊是鎮守巨龍的神國統治者,八洲國主無法拒絕如此高貴之人的賞賜。
收到遊子小姐和「交由你們處置」這句話之後,八洲國主終於明白,皇尊賜給他們遊子小姐是為了體面地趕走這些聽不到龍聲的「瑕疵品」。而且他們也聽懂了那句「交由你們處置」所隱含的殘酷涵義。
對八洲國主來說,去接遊子小姐只是一件麻煩又沒有意義的煩人瑣事,而且從反封洲去龍之原得走海路,就算天候良好,來回一趟最快也要花費十五天,還得經過其他國家,風險相當高。國主指派大家公認為下一任國主的有間執行這項任務,必定有什麼陰謀。
聽到這個命令,有間只遲疑片刻就做出了決定。
他知道就算自己抗議也無濟於事,於是低頭回答「遵命」,鎮定自若地出發前往龍之原。
有間早就知道父親厭惡他,也猜到了父親遲早會設計除掉他,如今父親丟給他這件無意義又麻煩的瑣事,讓他離開國家,一定是為了做好剷除他的準備。
屋人命令有間出使國外,應該是打算趁他不在的時候策劃某些事。不只是屋人,還有和他一樣厭惡有間的人。更不巧的是,有間此行正好遇上皇尊駕崩,連他也沒料到自己會離開國家這麼久。
這給了他們充足的時間做好準備。
(那些傢伙一定正在摩拳擦掌等著我回去。)
有間並沒有差人回去報告自己正要回國的消息。
不過那些人鐵定派了間諜在逆封洲的渡口監視有間的動向,他一選好要搭乘的船,那些間諜必定會搭上先一步離港的船,趕回去報告有間準備回國的消息。
有間搭乘的船會沿著逆封洲和葦封洲的海岸往北走,沿途停靠幾個渡口,最後到達反封洲最大的港口──北門津。這是一艘商船,運載的貨物是米和鹽。
和有間同行的包括四位屬下,以及從龍之原帶回來的年幼小姐和負責照顧她的老婦人。他只說自己是反封洲國主的家臣,要求船主載他們一程,談好報酬,七人順利上了船。不過那位商人大概多少猜到了有間的身分。
畢竟他的外貌是如此搶眼。
體格鍛鍊得精壯結實,一看就知道是個武人,再加上如初雪般的白髮。伴有間有一頭白髮是人盡皆知的事。看到這副樣貌的男人帶著幾位像是屬下的人說要回反封洲,商人一定能輕易看出他是反封洲國主伴屋人的長子,也就是未來的下一任國主。
但是商人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被視為下一任國主的人怎麼會只帶著幾個屬下跑到國外呢?
屋人十分忌憚有間。
從前他憑著不實的罪名把有間和母親放逐到環境嚴苛的地穴。
因為明白事理的家臣不斷勸說,屋人最後終於下令救出他們兩人,但事情已經過了十年,屋人一定覺得只能從地穴撿回有間和母親的骸骨吧。
沒想到有間還活著。雖然母親六年前已經過世,變成了一具白骨,但是抱著骸骨出現的少年滿頭白髮,瘦得只剩皮包骨,唯獨眼睛迸發精光,讓屋人看得很害怕。屋人還對身邊的人說過有間遲早會向他復仇。
(算計我的人最有可能是父國主,除了他以外……也可能是透谷和敬谷。說不定是三人合謀。)
除了對有間既害怕又厭惡的屋人之外,如果還有其他策畫者,必定是二男透谷,還有向來支持同胞哥哥的三男敬谷。
(父國主向來寵愛透谷和敬谷,不管他們想出什麼計策,父國主都會幫他們的。)
繼續往北航行,後天就會看到大海從溫暖清爽的藍色變成深綠,因為海洋中層有著在夏天裡依然冰冷的寒流。東北沿岸的海洋還不算太冷,相較之下,西北的海洋即使在盛夏依然冰冷到令人凍僵,不只中層,連表層也是。
再過兩個渡口,就會到達北門津。
如果天氣沒有變差,三天後就能踏上故鄉的土地,但有間並不覺得欣喜或安心。
(我必須先發制人。)
有沒有目前在船上能用的對策呢?有間正在思索,突然有個尖細的聲音喊道:
「少主!」
像小狗一樣眼睛渾圓的少女得意洋洋地跑過來,照顧她的老婦人在後面追趕,叫道「跑太快很危險的,小姐」,但老婦人自己反而被地板的落差絆得差點摔倒。
「少主,你看,我換上八洲的衣服了。」
仰望著有間的稚氣眼睛充滿了期待的光輝,渴望得到誇獎。被這種眼神盯著,無論她打扮得多麼可笑,有間都只能讚美她。不過這身裝扮確實很適合她。
「挺有模有樣的嘛。看起來很方便活動,真不錯。」
與理賣一聽就露出滿面笑容。
龍之原皇尊託付給他的七歲少女,是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