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李海叔叔》作者尹學芸鄉土文學合集
自私人性、扭曲倫理、陰暗官場、兩代糾葛
透過刻劃社會底層生活,逐一向讀者披露——
「我在新疆的土地上行走,為什麼總聽見有人在哭——哭的原來是風。」——尹學芸
※ ※ ※
【青黴素】
正坤是罕村唯一的赤腳醫生,自從雲丫被青黴素治好,正坤便成了村民口中的「神醫」,那青黴素更是包治百病的「神藥」,但凡村民有個三病兩痛,全都擠到正坤家問診……
正坤是個唯唯諾諾的男人,什麼都聽母親趙蘭香的安排,卻娶了潑辣剽悍的鐵秀珍,原本婆媳天天吵嘴,他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正坤變得會動粗、謾罵,昔日那個親切俊美的醫生不再……
村民開始接二連三死亡,先是正坤的父親和兩個兄弟,再來是鐵秀珍的父親和正坤自己的女兒,一切似乎都發生在給正坤看過病以後……
【東山印】
東山印,即在東山的山頂上造一枚石頭印章,印臺是基石,印柄是瞭望臺,站在該處能夠俯瞰塤城全景,印章中心鏤空的部分則是博物館,與塤城有關的歷史文物全收藏在館內。
東山印的構思源自於李東印,他是塤城的空降官員,看出塤城是一座很有文化底蘊的古城,力圖藉由博物館提升當地知名度,如此積極的建設提案卻遭到了塤城上下的反對,而副縣長馮曖輝和其助手楊青田是少數支持者。不料,就在工程進行一年零八個月時,一輛大貨車硬生生奪走了李東印的性命……
如今楊青田仍然在官場打拚,馮曖輝早已不問世事,這次卻要求昔日下屬代為轉交一封信,原因無他——現任官員聲稱東山印「有礙觀瞻」,申請拆除,而上頭已經予以核准了……
【灰鴿子】
罕村的朱桂鳳天生有無痛症,做起事來總是瘋瘋癲癲不計後果,因此被村民戲稱為「三瘋子」,她有一個極愛自己的老公蘇小抱。
這天三瘋子找上新任官員趙寶成,控訴鄰居不讓自己偷吃雞蛋,趙寶成不耐煩地趕走這對裝瘋賣傻的夫妻。後來三瘋子不慎弄傷了腳,逢人便說是趙寶成害的,揚言要到城裡控訴他的惡行。趙寶成起初不當回事,誰知三瘋子真的這樣做了;再後來,三瘋子竟沒了一條腿——「骨壞死,不及時截肢,性命攸關。」醫院上下都這麼說,而趙寶成也被冠上了酷吏的惡名……
【四月很美】
四虎奶奶即將過百歲生日。四虎爺爺年長了奶奶十三歲,兩人膝下無子,為避免爺爺走了以後奶奶無人照顧,當年四虎爺爺跟張德培家商議好,將來由張家看顧奶奶起居,等奶奶過世之後,宅院由張家繼承,張德培原本就是個愛計較的,想了想便高興地應下。誰知道奶奶一活就是九十九歲,眼看要一百歲了,身體還十分硬朗。張家的人漸漸不耐煩起來,只有張家兒子張帥與奶奶親近些……
那日四虎奶奶說要外出賞花,由張德培的老婆段玉春推著,兩人卻在路上拌起嘴來,段玉春忿忿不平地說四虎奶奶曾經犯下「偷竊」罪,霎時間,紅衣裳、嘎拉村、麥秸垛……一件件往事如天雷般轟進四虎奶奶的腦海中!緊接著,車子失去平衡,四虎奶奶從上頭摔了下來……
【補血草】
桂二奎與屯屯是銀行裡的上下級,明面上是這樣,平時屯屯會喊二奎為「哥」,買東西送給二奎的兒子,但私下裡也沒太多交集,這種曖昧又疏離的感覺,甚至讓桂二奎的妻子、屯屯的前夫質疑兩人是否有不正當關係。
屯屯遠在新疆的父親罹患癌症,堅持要這個漂泊在塤城的小女兒親自為自己採摘補血草——一種當地出產的草藥。向桂二奎告假時,後者什麼也不說,只給了屯屯一疊鈔票。
一場看似普通的探親之行,卻意外揭開了一段埋藏多年的情緣與人倫糾葛……
[本書特色]
本書為尹學芸中篇鄉土小說合集,一共收錄五篇。故事以「我」(雲丫)的角度出發,記述罕村、塤城小人物間的點點滴滴:表面親切和樂的農村居民,私底下卻各懷鬼胎;聲稱為人民謀福祉的父母官,其實正打著踩踏屍體上位的算盤……作者以深厚的文學功底及洞悉世事的眼光,將對現實的觀察寄託於字裡行間。
作者簡介:
尹學芸,作家,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多萬字,多次被各種選刊選載。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和《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等獎項。代表作品: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村詞語》。
章節試閱
青黴素
1
老街有兩座四合院,其中一座住了四戶人家,比如我們和老石家就住東西廂房,夏天他們熱,冬天我們冷。所謂「冬不暖、夏不涼,有錢不住東西廂房」,就是指這種居住模式。正房和倒房住了另外姓氏的兩戶人家,因為與本文無關,暫且不論。但正坤哥家住了一棟獨門獨院。正房高大,東西廂房也夠格局,若沒有正房比照,一點兒也不像配房。門樓是木頭做的斗拱,曾經豔麗的圖案都斑駁了。但青石板的臺階光可鑑人,門口一邊坐一隻石獅子,是與門檻下邊的石頭臺階連在一起的,比貓大,比狗小。尾部是一團雲朵的寫意,線條勾勒的地方落滿了浮塵。門檻足有一尺高,因為太過年深日久,木紋一條一條都鬆落了。撕一下就能成一根牙籤。沒人覺得他家與眾不同,那年月,人活得都糙。
當然,他們家人口多。趙蘭香和四老歪生了七個兒子,號稱「七郎八虎」,老八是一隻黃鼬,經常到他家院子裡行走。黃鼬是四老歪的母親發現的,冬天的月光清白,黃鼬在雞食盆子裡舔一塊冰。四老歪的母親回屋倒了一缸子開水融那冰,從此跟黃鼬結下了情誼。黃鼬經常來串門,卻從不偷他家的雞。黃鼬甚至從瓦壟上給他家溜鋼鏰,讓他家從不少油鹽錢。當然這是傳言,但這傳言知道的人甚廣,許多年後,甚至被寫進了民間傳說,只是時代被往前提了大概一百年,鋼鏰變成了銅板。那年趙蘭香四十三歲,生了老七正輝。婆婆哭著說:「妳比母雞下蛋還生得勤,這是要吃人啊……打住打住,老八叫正風,就是那隻黃鼬,不許妳再生了!」趙蘭香果然再沒開懷,老八黃鼬卻從此有了名聲。四老歪其實只哥一個,他上面原本有兩哥一姐,但都得天花和傷寒死了。「傷」字四老歪讀四音,這不是罕村的口音,也有人說是黃鼬的口音。黃鼬跟他什麼關係,哪裡能講得清。四老歪什麼時候提起傷寒,臉上總是一副寒凜模樣,像劫後餘生一樣,讓人誤以為得傷寒的是他。四老歪生下來時,腦袋長在右肩膀上,接生婆啪啪給了兩巴掌,讓他往左歪,果然往左歪了一些。後來他長大了娶媳婦,接生婆還說自己當年手軟,若是再給兩巴掌,就把歪脖治徹底了。
我們家住的四合院是土改分的浮財。四老歪家的四合院卻是祖產。四老歪的祖上曾經跟官去過湖南,也有人說是做太監,告老還鄉時,從外面帶來了一個兒子。這也都是傳言,究竟是哪一輩的事,沒有人能說清楚。
四老歪能娶趙蘭香肯定是這座大宅的功勞。只是,誰都想不到四老歪會生七個兒子。他本人是個小個子,黃面皮,尖鼻子,尖下巴上長幾根狗油鬍,多少有些駝背。他倒背著手跟頭趔趄地走路,總是急惶惶的樣子。其實他不當家,啥事都是趙蘭香說了算。
※
正坤是四老歪的五兒子,我們都叫他五哥。
正坤跟我姐鳳丫一般大,那年初中畢業,鳳丫當了小社員。正坤被大隊送到了縣裡的衛生站,學做赤腳醫生。
這都是趙蘭香的功勞。老大正合,去了公社農技站;老二正清,去了水利站;老三正氣去當兵了;老四正義生下來是個殘疾,活到六歲死了。趙蘭香總能跟外面的人打上交道,比如,村裡來工作組,派飯一準兒派到她家。都知道蘭香嬸子的杏核油烙餅好吃,裡面的層薄如紙,而且層多得數不過來。雞蛋炒得又香又嫩,跟烙餅捲到一起,頂風能香出三里地。趙蘭香是個大個子,人也長得漂亮,一張嘴見啥人說啥話,臉上總是浮著笑,大多數時候不怎麼由衷。她對四老歪不滿意,動不動就皺著眉頭說:「要你幹啥使!」
當然,村裡也有別的閒言。有人給書記貼大字報,就把趙蘭香捎上了。書記趴在桌子上扒拉算盤珠子,趙蘭香在旁邊搧扇子,腳下趿拉著破鞋子,衣衫不整。旁邊有一行字:一丘之貉。這個成語那個時候很少有人知道,村裡百分之九十幾的人認不完全,所以,很難說有多少影響。順帶說一下,趙蘭香家人口多,但誰都休想趿拉著鞋子走路,她的兒子們個個器宇軒昂,衣服一個鈕扣都不短。
正坤哥學成回來正是秋天,街上到處都是玉米皮子玉米葉子,風走它們就跟著走,刷刷刷,刷刷刷的,像風拖著尾巴。他每天背著藥箱在村裡走,藥箱上的紅十字很搶眼。背襻掛在左肩上,左手在腰間卡握著,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一擺一擺地走路,能迷很多姑娘。正坤哥是幾個兄弟裡長得最好的,連身板都像趙蘭香。他從我家門前過,鳳丫經常追出去問:「有沒有人請你看病?」
「還沒有。」正坤哥回答得很鄭重。他人中很長,重眉重眼,後來我們說起他,都覺得他像戲裡的人,不用搽粉和抹胭脂,也有紅似白。那時村裡有劇團,專門唱樣板戲。現在我們說起來也記憶猶新,郭建光、李玉和、楊子榮,都演得有模有樣。但有一樣,妝化得再好,也沒有正坤哥好看。
我們管趙蘭香叫表大媽。我小時候就有刨根問底的毛病,特別想弄清楚這個「表」是怎麼來的,可父母都說不清楚,不知是幾代以前的事了。「一表三千里」,趙蘭香也說不清楚。她進我們家就誇鳳丫長得水靈:「兩家要不是親戚,結個親家多好。」
當然沒人把這話當回事,表大媽說話時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你不知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只有我記下了,並在心底有了一絲小波瀾。
2
大喇叭一喊趙蘭香拿手戳,我們就知道正氣又寄錢了。正氣一年寄錢兩次,八月十五寄五塊,過年寄十塊。我們私下議論說,咋不攢一塊兒寄啊?或者,咋不寄給表大爺四老歪啊?在鄉下,男的是一家之主,這種抛頭露面的事,理應屬於男人。
四老歪也有大號,叫劉庚。可這大號沒人喜歡叫,大家張口四老歪,閉口四老歪,大人孩子都叫習慣了。
老街要穿過兩條街才到大隊。所以趙蘭香去取匯款單時簡直是一景。她走長條坑,那裡是主路,兩隻白薯腳邁外八字。她走路的時候又習慣一墩一墩地往後坐,似乎能把地碾出坑來。所以她看上去四平八穩,腳步永遠不亂。她微微皺著眉,嘴小幅咧開著,似乎正在做不情願的事。淡綠色的匯款單她用兩根手指夾著,遇到誰就舉給誰看,像是在展示麻煩。莊戶人很少見到這東西,所以總有人問,這樣一張紙就能當錢用?
趙蘭香認真地解釋,這張紙不能當錢用,但往鎮上的郵局一放,就有人給錢。
這天晚飯的桌子上,十家有八家會說正氣的匯款單。村裡也有在外當兵的,但往家裡寄錢的只有正氣一個人。趙蘭香的兒子就是不一樣,個個都有出息。
「你也去當兵吧。」我爸王大方坐在小坐櫃上,捲菸的時候總是一齜牙,用牙垢去黏合捲菸紙。我哥王永利剛高中畢業,是個娘娘脾氣。臘月我爸殺羊,讓他幫忙拽羊腿。羊還沒殺死,他小臉蠟黃,差一點兒就嚇休克了。
王永利說:「你給我去找工作組。」
我爸噌地跳下小坐櫃,就往外走。他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脾氣火爆得像鑽天猴和二踢腳。工作組一聽王永利是高中畢業,打心眼兒裡高興。填了表,體檢了,結果政審沒過關,說我姥姥家是地主。
我姥姥打年輕時就守寡,受盡族人欺負,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定成分時,需要族裡出個地主,就把帽子給我姥姥戴上了,沒想到還能連累王永利。
我爸一點兒也不嫌棄我姥姥,說拉倒,這兵咱不當了。
王鳳丫尖刻地說:「他當也不見得能往家裡寄錢。」
王永利問:「妳咋知道?」
王鳳丫嘟囔說:「我算出來了。」
※
我跟王鳳丫住一個被窩,家裡就少我一床被,所以,她管我叫「侵略犯」,我稍微往她那邊一拱,她就說侵略犯又來了。她比我大七歲,已經是大姑娘了。高興的時候懷裡摟著我,估計會想入非非。每晚躺下,我都用腳心摩挲她的腳後跟。「有新鮮事兒嗎?」我喜歡聽新鮮事兒,什麼樣的新鮮事兒我都喜歡。她翻過身來說:「妳認識高燕紅嗎?」我說認識。她爸在九隊當會計,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但高燕紅圓臉大眼,是個厲害角色。我聽過她跟人罵仗,花樣翻新,一點兒不怵頭,我頂佩服這樣的人。「她上吊死了。」王鳳丫捏了下我的脖子,一用力,差一點兒把我的脖筋捏斷。我顧不上嘔,趕忙問為什麼。王鳳丫說:「還能為什麼,原本是她去縣裡學赤腳醫生,臨了卻讓劉正坤頂了。現在劉正坤每天背著藥箱滿村串,她咽不下這口氣。」我手心都涼了,沒想到生活中還有這麼驚心動魄的事。想若真是把脖筋吊斷,得是非常難受的事。
「都怪表大媽。」想都不用想,原因一準兒在她身上,她肯定使了法術,把名額給自己的兒子爭取了。可村裡若是有個女赤腳,也是很好玩的事情啊。
「趙蘭香說,那丫頭想不開。如果妳想當赤腳,明說啊。我們家老五去不去都行,他還可以學別的手藝。這也犯得上上吊?」
「是犯不上。」我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
「妳知道什麼!」王鳳丫氣得舌頭打結。
我謙虛地說:「我是不知道什麼。」
王鳳丫說:「表大媽才是得便宜賣乖,為了讓劉正坤當赤腳,她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吃奶的勁兒怎麼使?」我瞪大了眼睛,我當真不知道。
王鳳丫蹬了我一腳,懶得再回答。
夜裡,我把王鳳丫冰醒了,王鳳丫一聲怪叫,逃到了被窩外面。我說:「哪這麼大的水,妳尿炕了?」王鳳丫說:「是妳尿炕了,把我漂出來了。」我說:「這水冰涼涼的,不像尿。」王鳳丫往我身上摸了一把,說:「妳可能要死了,身子都涼了。」
我說:「我是要死了,地上都是小白人,在向我招手。」
王鳳丫摸到堂屋地,用瓢往缸裡一捅,冰碴發出了哢啦啦的碎裂聲。她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這才喊我媽。「王雲丫要死了,身子都涼了。」我媽過來摸了我一把,說我熱著了,把被子往起翻了翻,說透透汗。
可早上我的身子火炭一樣地燙,燒得眉眼不睜。我媽說,不好。這丫頭忽冷忽熱,八成是得羊毛翻了。
也顧不得燒火做飯了。我媽衣衫不整地端著小麵瓢東一家西一家去借蕎麥麵。借到第五家,才借到那麼一捧,我媽答應以後用白麵還給人家。端著麵瓢匆匆回來了。治羊毛翻只有蕎麥麵好使,這是祖上留下來的偏方。用雞蛋清和麵,把蕎麥麵搓成一個長條捲,然後在我後背上滾。只滾了那麼幾下,王鳳丫就喊:「出翻了,出翻了。長毛了,長毛了!」
我媽把蕎麥麵捲拿給我看,那上面似乎是有毛茸茸的東西。「妳身上長羊毛了,以後就可以變成小羊羔。」
那敢情好。我有氣無力地想,那樣就等著別人給我割草了。
我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胳膊腿像是安上去的,想動一下都覺得艱難。外面下小雪了,爸、媽、哥、姐都去隊裡出工了。他們喜歡這樣的天氣去上工,在那裡納一會兒鞋底,聊一會兒天,工分白給一樣。中午他們吃飯我沒吃。下午他們又去上工了。我實在燒得難受,起來喝了三次涼水。後來就迷糊了,想,有涼水也喝不上了。我以為我睡著了,可鳳丫收工回來喊不醒我,爸媽一下就慌了。
爸背著我往公社衛生院走,走到村口正好碰見趙蘭香表大媽。聽說我們去醫院瞧大夫,表大媽張開兩隻手臂往回轟我們:「回去,回去。家裡有大夫,還跑那麼遠幹啥?」我爸不是信不過赤腳劉正坤,是慌亂時刻把他忘了。表大媽這一提起,我爸也想起來了。他和表大媽一起往回走,到路口分岔時,表大媽說:「你跟孩子在家等著,我這就讓正坤過去瞧。」
於是,我一天打四針青黴素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正坤哥說我高燒必有炎症,有炎症必要消炎。消炎必要用青黴素,連國家領導人現在都用這個。說真的,正坤哥下手有點重。尤其是打第一針,他手有些抖,額上有重重的汗氣。往下扎針時,像掘井一樣剜了剜,突然驚慌了一下,迅速把針抽了抽,又重新往下刺去。我家裡人都在旁邊圍著,針頭沒入皮肉裡,他們都舒了一口氣。可正坤哥驚慌一瞬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因為針扎在我的皮肉裡,這與扎別人不一樣。第一次扎針結束了,正坤哥收拾好東西往外走,我覺得,他是踩了棉花垛了,腳被門檻子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第二次來,他已經從容了。他舉著針管朝天觀察時的神態相當迷人。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嘴唇抿緊時嘴角能旋出豆粒大的酒窩。我不由想起了鳳丫,想如果他們能扯上關係該有多麼好。他使用針劑也越來越嫻熟。用醫用剪刀啪地打斷藥管的頸項,用針頭把藥液吸進針管,然後對我說:「翻過來,打左邊還是打右邊?」
才幾天的時間,我的兩邊屁股就像鞋底子一樣硬板板,捏一把都不知道疼,但我的涼汗越出越少。眼珠像是掉進了眼眶裡,但有神了,身上也逐漸有了力氣。我媽給我吃煮雞蛋,我吃了蛋黃,把蛋清扔在了後院的棗樹下,用一塊硬土壓著。我總覺得沒煮熟的蛋清像鼻涕一樣讓人噁心。
許多年後,我只吃這樣的蛋清了。煮雞蛋時守著鍋,從來不敢超過六分鐘。人在時間的流程中總是在變來變去。這一點,我體會得太深了。
上級來做流行病調查,問了我的情況,歸納了幾個特點,虛寒、發熱、無力、厭食等等。基本可以判定是傷寒,一般潛伏期是兩到五週。聽說我每天打四針青黴素,上級來的人說,方向是對的,就是藥量有點大。
問打幾天了。我搶著說,打十九天了。好了還多打了兩天。正坤哥說,我的病凶險,需要鞏固。
青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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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有兩座四合院,其中一座住了四戶人家,比如我們和老石家就住東西廂房,夏天他們熱,冬天我們冷。所謂「冬不暖、夏不涼,有錢不住東西廂房」,就是指這種居住模式。正房和倒房住了另外姓氏的兩戶人家,因為與本文無關,暫且不論。但正坤哥家住了一棟獨門獨院。正房高大,東西廂房也夠格局,若沒有正房比照,一點兒也不像配房。門樓是木頭做的斗拱,曾經豔麗的圖案都斑駁了。但青石板的臺階光可鑑人,門口一邊坐一隻石獅子,是與門檻下邊的石頭臺階連在一起的,比貓大,比狗小。尾部是一團雲朵的寫意,線條勾勒的地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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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印
灰鴿子
四月很美
補血草
代後記—一表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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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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