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拿悲哀作為她的嬌貴的屍衣,
伴著她的生命一同走進墳墓裡去吧。」
他透了一口氣,將剛才的苦惱全吐散在寒涼的夜氣中。
於是他從窗邊回過頭來了,看看沙發上的女人還在嗚咽地啼泣著,
面上的脂粉已零落到不堪一瞥的地步,正像一朵雨後的殘花。
▎一個人的死
「先生,你以後最好當心點,對於一個好人,他們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我的心窩凝凍著,千萬種說不出的苦惱一齊鑽進我的腦子裡。我覺得像他這樣一個偉大的受難者,我竟像瞎了眼睛似的,和他相處一個多月竟一點也看不出來。等到他自己向我告白的時候,已是他走到生命的盡頭的日子了;我現在再沒有給他安慰的機會,他將永遠地懷著人世的悲慘去長眠在地下了!我要向他跪下去贖罪;但我的兩腿麻木著,已不能聽我的指揮。我嚥著眼淚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沉默包圍在我們周圍,好像整個世界已經死亡了。
▎幸福的秋夜
「我看你們的生活才天字第一號舒服呢,不愁吃、不愁穿,又夜夜有男人陪著──你說我的話可對麼?」
雖說這是一個短短的秋夜,但在渭水是一個永遠不能忘記的秋夜。他從前未曾做過這樣大膽的、狂夢的,昨夜在一個意外的機會裡,竟度過一夜半生中未曾有過的放蕩的生活了。
現在,雖說一支紙菸呷在他的嘴上,卻絲毫不曾享受到菸的滋味。他只在回憶裡凝視著她那白淨的肉體、猩紅的顫動的嘴唇,以及睡著的那副美麗姿勢和醒來時那種惺忪的倦態……而且他還彷彿聞到她那富有挑撥性的強烈的香氣依舊留在鼻邊,她那裡放蕩的笑聲依舊蜿蜒在耳邊。
一直到紙菸的火頭燒灼到唇上,才突然本能地吃了一驚,神志也從糊塗中清醒過來了。將菸尾巴拋在痰盂裡,從熱水壺裡倒了一杯冷開水,骨碌碌的一口氣咽到肚裡,再重鈿鈿躺到鐵板床上。這時候,大概為了剛才的狂想過度的緣故罷,覺得腦子很痛;仰頭看看頭上矮矮的天花板,彷彿搖晃著,像要壓到他身上來的樣子。
▎一幅剪影
「現在,我不需要一個小商人卑鄙的愛情!」
涼爽的夜風從遼遠的郊外飄進都市來,爬過那馬路上的列樹的枝梢,撲近窗畔,在輕輕地摩撫著她的蓬亂的頭髮。
但夜風,並吹不散他那煩亂的心緒,更無法撲滅他那一種無邊蒼涼的感覺。
他看到一個牡丹花似的嬌傲的貴婦人,凋零在一個風雨之夜了。
此後,她將再不會有半分幸福的幻想,她已失去她的最後的寄託了。
像她那樣一個脆弱的,感傷的婦人,一個悲慘的印象既已留下在她腦海裡,也許任你說穿了唇皮,她還是將你的話當作一種虛偽的安慰,在她的眼光裡,你還是一個為她所瞧不起的無恥的小商人。
而她的理想中的、英雄的、幻滅的悲哀也還是沒有方法可以挽回的。
即使這一切都不管它,但是像他那樣一個笨於口才的人,在這樣嚴重的情形下,叫他拿一句什麼話去開始,去逗她開口呢?
各人都說不出話來,讓沉默籠罩著。只有悽慘的嗚咽顫動在房內的藍色的空氣裡,和幾聲漫長的嘆息消散在窗外的幽暗的夜色裡。
本書特色:本書收錄《兄弟》、《意外》、《黃昏的煙靄裡》、《一個人的死》、《雨後》、《幸福的秋夜》、《一幅剪影》等作品七篇,似小說,似散文,寫作的範圍包含凋敝農村,亦涉及摩登都市,一幅幅都是人生的剪影。
作者簡介:
蓬子(西元1891~1969年),即姚蓬子,文學家、翻譯家、詩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浮世畫》、詩集《銀鈴》、《蓬子詩鈔》等。
章節試閱
兄弟
一
一個二月的春天的傍晚。空氣很清新,你走到田野上,便會聞到新抽的柳葉和嫩草的氣息。太陽沉到山下了。可是天色依舊很明亮。白的雲,沒主兒的小船似的,在碧藍的天空裡,飄著飄著,像誰在那裡划著槳。好天氣,誰不想多做點兒活計,便是黃的牛,黑的牛,也不像平日那樣到了這時候就放他去休歇,還得拖著一架又笨又重的大犁,再多耕個三分四分地。
可是,這許多耕牛中間,偏偏沒有王大保家那一頭,那一頭禿了毛的黑牯牛。老平靠著肚子裡的三碗酒,有精神,也有那少見的輕鬆的腳步。從白馬坂的東頭踏到西頭,足足有二里路,可彷彿一轉眼就走完,眼前橫著一條白洋洋的白馬河了。陷在泥窪裡不知多少次,一雙新草鞋給漿得像穿過十天八天,踏過山路也踏過水塘的樣子,一條青布褲上也濺了許多泥餅子。可是光著眼睛留心瞧過去,阿楊家的,老奎家的,毛頭家的,一頭頭都在這裡喘著氣爬,偏偏看不見王大保那頭禿毛牛。於是,照例灌下黃酒就會湧上來的,哥哥吩咐他什麼就會去做什麼的那種高興和起勁,慢慢的變成不耐煩,腳頭也滯重了。
風從河面上吹來,夾著河水的潮溼和寒涼。酒力褪下去了,風打到臉上,有點冷。中午穿著恰恰舒服的裌襖是經不起這傍晚的薄寒了。於是,老平的嘴巴就咕嚕咕嚕的響起來,咒著、埋怨著。
「借了錢,到時候不還!等人家來牽牛,還要躲!可又躲到哪裡去?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追到你!」
這麼一咕嚕,彷彿今天這裡沒見王大保,真像他事前得到了風聲,躲開了。於是,扭著個生氣的面孔,白著眼,冤冤枉枉的只好空手走回村裡去,再打算。
「老平哥,真勤呀!這麼晚,還自己出來看田地。」老奎耕完地,要回家去,一頭老牯牛一搖一擺的跟在後面。
「哪裡呢?你看這什麼話。媽媽的,我老平一向只靠天吃飯,聽天命的──不──毛頭,我有句話問你,王大保這傢伙今天可出來?」
「他麼?又病啦!五六天沒出來,聽說這回不很輕。大概也是天數,平常辛辛苦苦的起早落夜,省吃儉用的,總想多幾個錢,好還債,可是一個月裡邊總得躺上幾天──你找他有什麼事情嗎?」
老平不再答應。也不去聽老奎的繼續的嘆息:「天也沒眼睛,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叫他生上這有錢人家的癆損病!」現在人有了著落,腳步自然又輕鬆,冷風吹來也不覺得,只緊緊的向前走去。
到了王大保的茅屋前,天色已經很晚,是上燈吃飯的時候了。可是他家的兩扇板門卻虛虛的掩著,燈也沒有點,望進去黑洞洞的。等到打開門,闖進裡面,更是昏黑到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聽見一陣悽慘的瘖啞的又哭泣的聲音,但也突然停住了。接著彷彿有人在摸索著,大約是點燈。
等到點上燈,一個蓬著頭髮,紅著兩隻核桃似的腫脹的眼睛的老太婆,王大保的老娘,抖索著手移過一條板凳,慌忙招乎老平坐下。
王大保躺在一張板床上。也沒有帳子。只蓋上一條破爛的薄被。頭露在外面,蠟黃的,沒有肉也沒有血,甚至嘴唇也癟下了。要是沒有那口斷斷續續的呼息,正和死人的顏色一樣。彷彿聽見有人進來,勉強睜開了眼皮。看見是老平,心裡想要招呼,可是那軟軟的脖子再也抬不起來,只動了動眼珠。
老太婆抬起袖口揩揩她淚水未乾的眼睛,抽噎著說:「大保這老病本來一個月要發一次,不過不怎樣,躺幾天就會好的。這一次,一來就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一個時辰沒有停,當時幾乎把自己這老太婆都嚇昏啦。以後一直五天嚥不下東西,不是吐,便是昏昏的睡。想請個醫生替他看看,又沒有錢。昨天到觀音寺去求了張佛簽,吃下去也不靈。倘使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那怎……」話說不下去,眼淚又掛下了。大保彷彿聽得不耐煩,無力的又閉上眼皮。
這一來,把老平也弄得心神撩亂,忘記自己尋到這裡來的差事了。眼前是,一盞暗沉沉的慘綠色的煤油燈,一張霉臭的破舊的板床,一個呻吟著的垂死的病人,一個哀哭著的可憐的老太婆。於是老平什麼話也不提,倒像一個來看病的客人似的安慰著老太婆:
「老姥姥,你不要急。一個人病痛總有的。只要躺幾天,大保就會好起來……」
但王大保這時忽然又睜開眼睛,感謝似的,用疲乏的眼光望望老平,於是,心裡更加難受,正說著的話忽然啞住了。低下頭去,床前有一團溼膩膩的腥臭的東西,模糊在地板上。唔!意識到這是血!
「謝謝老平哥的金言!但願皇天保佑,大保這孩子會馬上健起來……」老太婆勉強的笑著。
要再在這裡坐下去是不可能了。好像身上心上都有螞蟻在抓著,怪不安的。於是,勉強模模糊糊的搭訕了一陣,便溜似的,慌慌忙忙的出來了。
走到外邊,總算透過一口氣,一顆怔忡著的心又安定了。於是,自己是來牽牛的,這差事也記起來。自己花了許多氣力、跑了許多冤枉路,這倒滿不在乎;只是怎麼去交代哥哥呢?尤其是,尋到王大保後關於討錢的事一個字也不曾提,這話說給他聽準會發脾氣!但是,但是,要自己說也說不出一個理由來,總覺這時候便是響一聲也罪過的。
風很冷。路上沒有人行走。一簇簇的瓦屋擠得緊緊的,在昏沉的夜色裡連成一片。幽暗的燈光從窗戶裡漏出來,還可以聽到屋內的嘹亮的笑聲和談話聲,是大家都吃過夜飯的時候了。冷風打在臉上,不覺得。彷彿肚子也不餓。只腳步老踟躕著,沉重的跑不快,雖然心裡也想到哥哥也許等得心焦罷。
果然,哥哥已等得非常心焦。到了天黑還不回來,只好先吃飯。飯後兩夫妻在廚房裡喝茶,閒談,也提到老平的沒出息,做事老是懶洋洋的,不放在心上。看到他蹩進來了,哥哥就擺出一個做哥哥應該擺的架子和身分,沉下個臉,不高興的說:
「你怎麼弄到這時候才回來呢?牛牽來沒有?」
一時答不上,躊躇著;可也終於迸出了兩個字:「沒有。」
「為什麼呢?」冷冷的問。
老平要想解釋,但怎麼也解釋不出來。眼前又浮起一盞暗沉沉的慘綠色的煤油燈、一張霉臭的破爛的板床、一個呻吟著的垂死的病人、一個哀哀哭著的可憐的老太婆,和那一灘溼膩膩的腥臭的血!
「你說,到底為什麼?」
等老平花了許多氣力,說出他那個可笑的理由的時候,哥哥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著說:
「哼,你心腸真慈悲,會做好人!──不過一個人不要老是做傻瓜,也要張開眼睛看世界的;這時勢,要是你身邊沒有錢,那個會來供養你!而且小雲慢慢的大起來了,給他娶門親事,也得先積個三四百塊錢。不要老是一口黃湯灌下去,兩只耳朵就軟到像粉捏的,經不起三句四句的好話;別人只要哄哄你,就會老老實實的去上當!」
聽著哥哥的埋怨,也不辯。嫂嫂要起來預備菜飯,也推說肚子不餓;其實是不想在哥哥家裡吃飯了。等哥哥的氣憤稍稍平一點,就慢慢的憋出來,滿肚子的不快活和不自在。
回到家裡,小雲正伏在灶邊洗飯碗,洗筷子。看到爸爸回來了,就忙著問夜飯吃過沒有。老平點點頭,吩咐他溫一壺酒。同時覺得這孩子,才不過十三歲,也算他夠能幹了;會種地、會砍柴,也會挑水燒飯,也會侍候爸爸。不過,哥哥的話也是對的,人大了,也得趕緊替他留心一門親事。可是哪裡來的錢?自己是,不賭錢、不偷婆娘,一生規規矩矩,什麼嗜好也沒有;只喝口黃酒。難道就是這一口黃酒,把家境愈鬧愈恐慌,手頭也愈來愈拮据了?天曉得,於是,心裡有點酸,看看這勤懇的孩子也實在太可憐!
兄弟
一
一個二月的春天的傍晚。空氣很清新,你走到田野上,便會聞到新抽的柳葉和嫩草的氣息。太陽沉到山下了。可是天色依舊很明亮。白的雲,沒主兒的小船似的,在碧藍的天空裡,飄著飄著,像誰在那裡划著槳。好天氣,誰不想多做點兒活計,便是黃的牛,黑的牛,也不像平日那樣到了這時候就放他去休歇,還得拖著一架又笨又重的大犁,再多耕個三分四分地。
可是,這許多耕牛中間,偏偏沒有王大保家那一頭,那一頭禿了毛的黑牯牛。老平靠著肚子裡的三碗酒,有精神,也有那少見的輕鬆的腳步。從白馬坂的東頭踏到西頭,足足有二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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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
幸福的秋夜
一幅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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