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明達婆婆的愚昧迷信;
《一隻拖鞋》良叔的老實敦厚;
《銀邊》趙老闆的奸詐與無奈;
《陳老夫子》老先生的迂腐及敬業……
在作者筆下淋漓的刻畫,表達了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
對美好的讚揚、對醜惡的批判、對被扭曲的同情
以樸實而冷雋的筆觸,將獨特的鄉土風情流布於字裡行間
▎河邊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呵,這樣日夜下著。」
現在,他得陪著他母親去拜菩薩了。
他改變了信仰嗎?絕不。
他不過照顧他病著的母親行走罷了。
「自然是好卦──但你給我看來吧,聽見嗎?」
「日出東方,前程亨泰。」他懶洋洋的唸著。
他母親微笑了。
她三年來沒有寬心過,自從他出門以後!
而她現在笑了,第一次快樂的笑了……
「你還憂愁什麼呢?」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眼角潤溼了。「我的病真的好了。我知道你相信醫生,你真固執……你一定不放心,我明天就到城裡的醫院去,只要有你在我身邊……」
▎頭獎
「他立刻就要聽見那頭獎的號碼: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申生的心被他們握住了。他的生命就在他們的手裡。
他的〇〇五一二八頭獎號碼立刻要被他們當眾宣布了。
那是生與死的裁判,幸與不幸的決定,他看見整個的人群全在那裡顫抖了。
看呵,那個戴玳瑁邊眼鏡的人在注視手中黑球上的細小如蠅嘴的號碼了……
他張開口,莊嚴地報告了:
「〇〇……」那聲音像鐵一樣。
申生的全身筋絡都漲綻了。他像坐在熱鍋裡透不出氣來,他的眼前籠罩下濃厚的白霧,他的耳內哄哄地有什麼在響,現在彷彿不再是那〇〇五一二八頭獎號碼了,現在是整個的人群的喊彩聲,鼓掌聲,對他慶賀的聲音了……呵!這樣快樂的日子,他從來不曾有過!他站起來了,他要走了,他的任務已經終了,他不必再在會裡陪著別人……
▎銀變
「這四萬元現銀和三百擔米,簡直挖他的心肺一樣痛。」
「錢已經用去啦,還懊惱做什麼呀?」
老闆娘見他沒有一刻快樂,便安慰他說。
「用去了又會回來的……何況你又打勝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敗了,還了得!」趙老闆回答著說,心裡也稍稍起了一點自慰。「畢尚吉是什麼東西呢!」
「可不是!……」老闆娘說著笑了起來。「即使他告到省裡,京裡,也沒用的!」
趙老闆的臉色突然慘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轉了起來,他的兩腳發著抖,彷彿被誰倒懸在空中一樣。
他看見地面上的一切全變了樣子,像是在省裡,像是在京裡。他的屋前停滿了銀色的大汽車,幾千萬人紛忙地雜亂地從他的屋內搬出來一箱一箱的現銀和鈔票,裝滿了汽車。疾馳地駛了出去。隨後那些人運來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機,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來,也用汽車拖著走了……
本書特色:本書共收入魯彥六篇短篇小說:《河邊》、《一隻拖鞋》、《銀變》、《中人》、《頭獎》、《陳老夫子》。魯彥是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的創作多以描寫鄉土生活為主,並以鄉村小有產者和農民的生活為描寫對象,寫盡鄉村的人情世態及民風習俗,展現了樸實的寫實風格。
作者簡介:
魯彥(西元1901年~1944年),原名王衡,現代作家、鄉土小說家、翻譯家、文學研究會成員。長期從事教育和編輯工作,作品多取材於鄉村生活,反映社會悲慘的現實與世態的炎涼。著有短篇小說集《柚子》、《黃金》、《童年的悲哀》、長篇小說《野火》等。
章節試閱
河邊
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斜風挾著細雨,一天又一天,連綿著。到處是沉悶的潮溼的氣息和低微的憂鬱的呻吟──屋角裡也是。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時時從床上仰起一點頭來,望著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遠是那樣的慘淡陰暗,不分早晨和黃昏。
tak,tak是檐口的水滴聲,單調而又呆板,緩慢地無休止的響著。
tink,tink……是河邊垂柳的水滴聲,幽咽而又淒涼,慄顫地無窮盡的響著。
厭人的長的時間,期待的時間。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呵,這樣日夜下著。山裡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流全匯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面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湧著,往上湧著。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彷彿這頃刻間雨就會停止下來似的。她明知道那回答是苦惱的,但她仍抱著極大的希望期待著。她暫時忘記了病著的身體的疼痛和蘊藏在心底的憂愁,她的深陷的灰暗的眼球上閃過了一線明亮活潑的光,她那乾枯的呆笨的口唇在翕動著,微笑幾乎上來了。
但這也只有一霎那。朦朧無光的薄膜立刻掩上她的眼球,口唇又呆笨地鬆弛著。一滴滴的雨聲彷彿敲在她的心上,憂苦的皺紋爬上了她的面部,她的每一支血管和骨髓似乎都給那平靜的河水充塞住了。渾身是痙攣的疼痛。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
她嘆息著,她呻吟著。
天晴了,她會康健;天晴了,她的兒子會來到。她這麼相信著。但是那雨,只是苦惱地飄著,一刻也不停歇。一秒一分,一點一天,已經是半個月了,她期待著。而那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她的唯一的兒子。他還能認得她嗎,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她已是這樣的衰老,這樣的消瘦。誰能曉得,她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時日呢?風中之燭呵,她是。
然而無論怎樣,她得見到他,必須見到他。那是不能瞑目的,倘若在他來到之前,她就離開了這人間。她把他養大,是受了夠多的辛苦的。她的一生的心血全在他身上。而現在,她的責任還沒有完。她必須幫他娶一個媳婦。雖然他已經會賺錢了,但也得靠她節省、靠她儲蓄。幸福嗎?辛苦一生,把他養大,看他結婚生孩子,她就夠了。但是現在,這願望還沒完成,她要活下去。
什麼時候能夠恢復健康呢?天晴了,就會爬起來的。而那時,她的兒子也就到了。屋中的潮溼的發霉的氣息是使人窒息的,但是天晴了,也就乾燥而且舒暢。檐口的和垂柳的水滴聲是厭人的,但是天晴了,便將被清脆的鳥歌和甜蜜的蟲聲所替代──還有那咕呀咕呀的親切的槳聲。
「是誰來了呢?……」
每次每次,當她聽到那遠遠的槳聲的時候,她就這樣問著,叫她的十五歲女兒在窗口望著。沒有什麼能比這槳聲更使她興奮了,她興奮得忘記了自己的病痛。他來時,就是坐著這樣的船來的,遠遠地一聲一聲的叫著,彷彿親切地叫著媽媽似的,漸漸了近來,停泊在她的屋外。
那時將怎樣呢?日子非常的短,非常的短了。
她是一個勤勞的,良善的女人;一個溫和的,慈愛的母親。而她又有一顆敬虔的心,對於那冥冥中的神。
看呵,慈悲的菩薩將憐憫這個苦惱的老人了。一天又一天,或一個早晨,陽光終於出現了,雖然細雨還沒停止。而她的兒子也果然到了她的面前。
「是呵,我說是可以見到你的,涵子!……」她笑著說,但是她的聲音顫慄得哽住了。她的乾枯的眼角擠出來了兩顆快樂的眼淚。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立在她眼前的兒子更寶貴了。而這三年來,他又變得怎樣的可愛呵。
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高高的,二十歲年紀,比出門的時候高過一個頭。瘦削的面頰變成了豐滿,連鼻子也高了起來。溫重的姿態、宏亮的聲音、沉著的情調,是個老成的青年。真像他的年輕時候的父親。三年了,好長的三年,三十年似的。他出門的一年還完全是個孩子,頑皮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河邊釣魚,天熱了,在河裡泅著,沒有一刻不使她提心吊膽。
「苦了你了,媽……」涵子抽噎起來,伏在她的床邊。
這樣的話,他以前是不會說的,甚至還不曉得,只曉得什麼事情都怪她,對她發脾氣,從來不對她流這樣感動的眼淚。是個硬心腸的人。但他現在含著悲酸的眼淚,只是親切地望著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著,他的每一根脈搏在顫慄著。他看見他的母親變得怎樣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當他出門的時候,她的頭髮還是黑的厚的,現在白了,稀了。她那時有著強健的身體,結實的肌肉,現在瘦了,瘦得那樣,只剩了一副骨骼似的。從前她的面孔是豐滿的,現在滿是皺紋,高高地衝出著顴骨。口內的牙齒已經脫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光彩,蒙著一層薄膜。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了。倘若在路上見到她,涵子絕不會認識她。
「到城裡去吧,媽,那裡有一個醫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說。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
「你放心,這病不要緊……你來了,我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呢……你在路上兩三天,應該辛苦了,息息吧……學堂裡又是日夜用心費腦的……梅子怎麼呀?快去要你嬸子來,給你哥哥多燒幾碗菜……」
隨後她這樣那樣的問了起來:氣候,飲食,衣服……非常的詳細,什麼都想知道,怎樣也聽不厭,真的像沒有什麼病了。這只是一時的興奮,涵子很明白。他看見她不時用手按著心口,不時用著頭和腰背,疲乏地喘著氣。
「到城裡的醫院去吧,媽……」涵子重又要求說。「老年人呵……」
「菩薩會保佑我的。」她堅決地說。「倘若時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錢──我要在家裡老的。」
涵子苦惱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親什麼都講得通,只有這一點是最固執的,和三年前一樣,和二十年前一樣。她相信菩薩,不相信人的力。火車、飛機、輪船,巨大的科學的出品擺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針線衣服糧食,沒有一樣不經過科學的洗禮,時時刻刻證明著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著神的權力。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什麼都要省儉,但對於迷信的事情卻捨得用錢。那明明是騙局:懶惰的和尚尼姑們,什麼工作也不做,只靠幾尊泥塑的菩薩哄騙愚夫愚婦去拜佛念經,從中取利。說是修行,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
「菩薩會保佑我的。」而他的母親生著重病,不相信醫藥,卻相信神的力。她現在甚至要到寺院裡去求神了。菩薩怎樣給她醫病呢?沒有顯微鏡、沒有培養器、沒有聽診器、沒有溫度表,一個泥塑的偶像,能夠知道她生的什麼病嗎?然而她卻這樣的相信,這樣的相信,點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幾個頭,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擺了一會,就以為菩薩給她放了靈藥,拿回來吞著吃了。這是什麼玩意呀?涵子想著想著,憤怒起來了。
「菩薩會保佑,你早就不會生病了!」他忿然的說。
「還不是全靠的菩薩,能夠再見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來的!菩薩並沒有叫我回來!」
「我能夠活到今天,便是菩薩保佑……」
「菩薩在哪裡呢?你看見過嗎?」
「呵,哪裡看不到。你難道沒到過廟堂寺院嗎?……」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幾拳,又怎樣!」涵子咬著牙齒說。
「咳,罪過,罪過……」她忽然傷心了。「我把你養大,讓你進學校,你現在竟變到這樣了……你從小本是很敬菩薩的……你忘記了,你十五歲的時候,生著很大的病,就是廟裡求藥求好的……」
「那是本來要好了。或者,病了那麼久,就是求藥求壞的。聽了醫生的話,早就不會吃那麼大虧的。」
「你沒有良心!我那種藥沒有給你吃,那個醫生沒有請到,還說是求藥求壞的!……」
三年不見了,她的心愛的兒子忽然變得這樣厲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淚來。她懊惱、她怨恨,她想起來心痛。兒子雖然回來了,卻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獨。
「做人真沒味呵……」她喃喃的嘆息著,覺得活著真和做夢一般。剛才彷彿過了,現在又聽到了那乏味的憂憤的聲音:
tak,tak……檐口的水滴聲緩慢地無休止的響著,又單調又呆板。
tink,tink……河邊垂柳的水滴聲栗顫地無窮盡的響著,又幽咽又淒涼。
窗子外面的天空永遠是那麼慘淡陰暗,她的一生呵……
她低低地哭泣了。
「媽!你怎麼呀?……病著的身體呵……饒恕我……我粗魯……我陪你去,只要你相信呀!」
涵子著了急。他不能不屈服了,見到他母親這樣的傷心。他一面給她拭著眼淚,一面堅決地說:
「無論那一天,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這樣就對了。」她收了眼淚說。「你才回來,休息一天,後天是初一,就和我一道到關帝廟去吧……」
「落雨呢?」
「會晴的。」
「不晴呢?……明天先請個醫生來好嗎?」
她搖了一搖頭:
「我不吃藥。後天一定會晴的……不晴也去得,路不遠,扶著我……」
涵子點了點頭,不敢反對了。但他的心裡卻充滿了痛苦。他和母親本是一顆心,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現在卻生出不同來,在他們中間隔下了一條鴻溝,把他們的心分開了,把他們的世界劃成了兩個。母親夠愛他了,為著他活著、為著他苦著,甚至隨時準備著為他犧牲生命,但對於她的信仰,卻一點不肯放棄。而這信仰卻只是一種迷信、一種愚蠢,她相信菩薩,既不知道神的歷史和來源,也不了解教條和精神。她只是一味的盲從,而對於無神論者不但不盲從,卻連聽也不願意聽。無論拿什麼證明給她看,都是空的。而他自己呢?他相信科學,並不是盲從,一切都有真憑實據的真理存在著的。在二十世紀的今日,他絕不能跟著他母親去信仰那泥塑木雕的偶像,無論他怎樣的愛她母親。他們中間的這一條鴻溝真是太大了,彷彿無窮盡的空間和時間,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填平,也沒有法子可以跨越過去。他的痛苦也有著這麼大。
現在,他得陪著他母親去拜菩薩了。他改變了信仰嗎?絕不。他不過照顧他病著的母親行走罷了。他暗中是懷著滿腹的譏笑的。
「下雨也去嗎?」
「也去的。」
四月初一的早晨,果然仍下著雨,她仍要去。
為的什麼呢?為的求藥!哼!生病的人,就不怕風和雨了!彷彿已經給菩薩醫好了病似的!這樣要緊。彷彿趕火車似的!彷彿奔喪似的!彷彿逃難似的!彷彿天要崩了,地要塌了似的!……這簡直比小孩子還沒有知識、還糊塗!那邊什麼也沒有,這裡就先冒了個大險!這樣衰弱的身體,兩腿站起來就發抖,像要立刻栽倒似的!而她一定要去拜菩薩!拜泥塑木雕的偶像!一無知覺的偶像!
「香火受得多了,自然會靈的。」她說。
那麼連那裡的石頭也有靈了!桌子也有靈了!凳子也有靈了!屋子也有靈了!一切都該成了妖精了!
就假定那泥塑木雕的關帝有靈吧,他懂得什麼呀,那個紅面孔的關雲長?他幾時學過醫來?幾時嘗過百草?他活著會打仗,死後為什麼不把張飛救出來、劉備救出來、諸葛亮救出來?為什麼要眼望著蜀國給人家併吞呢?
「那是天數,是命運注定了的。」
那麼,生了病,又何必求藥呢?既然死活都是天數,都是命運注定了的!
沒有一點理由!一絲一毫也沒有!而她卻一定要去!給她扶到船上,蓋著很厚的被窩,還覺得寒冷的樣子。這樣老了,什麼都慎重得厲害的,現在卻和自己開這麼可怕的玩笑,兒戲自己的生命!
河邊
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斜風挾著細雨,一天又一天,連綿著。到處是沉悶的潮溼的氣息和低微的憂鬱的呻吟──屋角裡也是。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時時從床上仰起一點頭來,望著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遠是那樣的慘淡陰暗,不分早晨和黃昏。
tak,tak是檐口的水滴聲,單調而又呆板,緩慢地無休止的響著。
tink,tink……是河邊垂柳的水滴聲,幽咽而又淒涼,慄顫地無窮盡的響著。
厭人的長的時間,期待的時間。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呵,這樣日夜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