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裡外：無數漩渦相互重疊，沒有人能逃脫的混亂

一

　　在私立德生中學的教員休息室裡，英語教師徐子修從他那張永遠放在最裡邊角落裡的寫字臺上抬起頭，偶爾向壁上一架八卦鐘望著。已經七點五十五分了嗎？他禁不住突然驚了一下。可是他知道，那架跟自己一樣地已經替這學校服務了二十多年的八卦鐘，是不會把他欺騙的；它向來就準確得跟自己一樣，沒有誤過時刻，更極少告過假。七點五十五分就是七點五十五分了；往常，到這時候，縱使眼皮上還掛著昨夜的眼屎，多少總應該有三五個同事陸陸續續來到，今天，屋子卻顯得特別寬敞起來，空空洞洞地除了自己之外還沒有一個人。他望了一回，把剛改好一半的課卷擱開，把鋼筆插好在筆插裡，把紅墨水瓶底蓋子緊緊地蓋上，不給漏氣。隨後，照著至少有十年以上的舊例，抽開左邊抽斗，看也不看地摸出一小方紙片和一小撮焦黃的煙絲，然後，舌尖在紙上一舔，用熟練的手勢一下子就捲成一枝煙，刮了火柴，吸著。

　　要不是幾個月以前特別為路遠的兼任教師們把上課時間改遲十分鐘，今天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上頭堂了嗎？這班教員哪，這班教員！正打算在心裡罵幾句，他卻猛然想起前一天所聽到的鬼鬼祟祟的傳聞；底細他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去明白。只是，學校彷彿又一次浸在不安的空氣裡，說不定接踵而來的又是停課和罷考呢。說不定今天就是了，他惶惑著；說不定已經停了課自己還不知道呢。

　　嘴角邊黏著煙枝，從座位上站起來，緩步走到休息室門口。從這門口望去是一片空闊的廣場，廣場上像大海裡撒鹽花似地只有十來個人在著，樣子怪閒散，從這十來個人身上看不出一點兒上課不上課的動靜。

　　風平穩地吹；早晨底陽光溫暖地照在他那禿了大半個的頭頂上。

　　這難道是醞釀著什麼風波的光景嗎？徐子修不相信似地在頭頂上搔了幾下，打算到隔壁事務室裡找一個職員問。可是剛跨出門去卻就把腳步停住了。如果根本沒這回事，自己大驚小怪的還成什麼樣子啊！為保持尊嚴他不願意隨便問，只帶著猶豫的神色仍然走回到沒有人的屋子裡來。

　　八卦鐘地響了一陣，接著，那麼迂迴而凝重，像一位嚴謹的執法者似地連續打了八下。

　　彷彿受了鐘聲的惕勵，他突然想：

　　「憑什麼不去上課呢，也沒有接到正式的通知！」

　　他覺得自己應該像那架鐘一樣地固執，堅決，一樣地忠於自己的職守，像沒有人在面前它也照舊報著確切的時刻一樣，即使課堂裡沒有學生，他也得去。這樣想，他以為自己重新穩定了。

　　把吸剩的煙枝順手向痰盂裡一丟，走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拿出第一堂課的課本來，翻開上次停頓著的一頁，飛快地看了幾行，卻沒有看下去，只找一些紙片來把那地方夾了；書重新合攏，在寫字臺正中央放好，他留意著，叫書脊跟臺子底邊恰好成了九十度的直角；於是，又拿過點名冊，擱在一起，又拿過了粉筆。一切都準備得停停當當，他等著……

　　直到打過預備鐘，又開始打著正式的上課鐘，教員休息室裡卻還沒看見有第二個人來到，徐子修不再去關心這些，只照著舊例，在上課鐘第一聲響著的時候，就用那種二十年來所慣有的姿態，把課本像非常沉重似地叫右手高高抬著，走出休息室，穿過行廊，轉上幾個彎，向高二甲班的教室走去。他腳步縱然慢，卻像有一種機械地固定的速率，依著三十二下鐘聲底節奏，移過了固定的距離，到鐘聲劃然停止，洪亮的餘音還嗡嗡地迴蕩著的時候，他永遠是剛巧踏到教室門檻邊，難得有三尺以上的快慢。

　　抬起頭，對裡面望了望。並不是沒有人，卻的確那麼疏疏落落，像比平常少了一半的樣子。徐子修登時就蹙緊了兩道眉毛，卻沒問什麼緣故，顧自己跨上講臺，從袖筒裡抽出手帕，在那高高的圈椅上拭了幾下，整一整長衫底下襟，坐著。他翻開點名簿，並不把名字叫出聲，只依照座位底號碼一行行看，一行行登錄。正當他用眼睛來點著名的時候，從外面又陸續來到了一些人，他把他們逐一地注意了。全班學生的姓名他幾乎個個知道；他咬著下嘴唇，眉毛更蹙得緊，就在那些人的名字下面逐一打了遲到的標記。點完名，把名冊推到右邊的臺角上，挺起腰板呆坐了一會。他不響，全堂也沒有聲息。好久，像沒有說話就已經口乾了似地把舌子在顎上吸了幾下，眼睛只望住對面的牆，自言自語地說：

　　「從今天起，預備鐘可以關照不必打了。」

　　說著，他把嘴唇做了一個介乎輕蔑和嘲諷之間的神色，用鼻子微微噴一口氣，把課本拿到身邊，翻開了夾著紙片的那一頁。他並沒有馬上就講書，又停頓了一會，仰起臉看著。即使把遲到的算在內，全班的學生還是少。學生和教員的一致缺席使他還禁不住詫異著。這多少總跟幾天來逐漸漫延的風波有點關係吧；可是他卻沒想到這個純然是學校行政上的糾紛，竟不但教職員，就連學生也會給牽涉在內的。他底臉色似乎變得更嚴肅了，他開始感到一種真切的痛心。

　　「一個人呵，」用沉重的低聲慢吞吞地說，隨時間斷著，吸著舌子，「最要緊的是，要記得自己的本分。用不到管的事，管不到的事，誰都要管，這個世界就給這樣弄糟的。」

　　輕輕地點著頭，像企圖給予自己的話以特殊的肯定。

　　「世界這麼大，社會上的事情這麼複雜，我們在學生時代，也懂不了這許多，如果全要越俎代庖起來，那麼，那麼……」

　　還沒有想出該用些什麼話來接下去，卻陡然聽到從外邊走廊上傳來一陣口哨聲，吹著一支愉快而帶點輕薄的調子，把自己所造成的嚴肅的空氣破壞了。他重新沉默著，又皺皺眉毛，把臉移向門口，就看見一頂壓髮帽上的絨線球沿著一個個窗洞跟吹口哨底聲音同時移近來。那個人終於在眼前出現，沒有穿上衣，雙手在西裝褲袋裡悠閒地插著；他向課堂裡一望，看見了徐子修，停住嘴裡的調子，一邊跨著門檻一邊大聲說：

　　「這樣快就來了嗎！」

　　徐子修認識他，叫黎漢，據說是當地某一位要人的親戚。徐子修記得上次季考的時候，他曾經給搜出了夾帶，而在布告出零分的成績之後，自己還接到一封恐嚇信，不署名，該署名的地方是畫著一枝手槍。好久就猜疑是這傢伙攪的把戲了。卻始終沒把這猜疑對誰表明過，只自己留意著。

　　不說話，拿眼光釘住他，惹得全堂的眼光都在他身上集中。靜默。這靜默卻並不能對黎漢造成什麼影響，他還是那麼自在地走近來，到講臺邊，伸出手去要翻動臺角上的點名簿。

　　徐子修卻搶先把點名簿用手使勁按住了——

　　「你做什麼？」

　　抬頭望見了那張乖戾的臉色，到底也禁不住把手縮回，嘴裡卻還這樣說，「我來補一個到。」

　　「現在不能，現在要講書。」

　　「要等幾時補呢？」

　　沒有回答，徐子修只把點名簿拿過來壓在自己底課本下面，對課本看了看——

　　「Page two hundred seventeen.」

　　黎漢愕然地對徐子修望了一陣，沒辦法，回轉頭，對同學們裝了一個又像渺視，又像聊以解嘲似的鬼臉，跚跚地退到第四排右側的自己座位後邊，兩條腿用跳高底姿態跨進椅背，坐下了。他桌上空洞洞地沒有書，卻從鄰座同學的坐椅上胡亂拖過一本來，翻開了攤著。

　　「Paaaage two hundred seventeeeen!」

　　像從運動會上的傳聲筒裡發出來一樣的聲音使全堂都吃了一驚。黎漢看見徐子修說話的時候正把眼睛望住自己這方向，一邊還用指掌在臺面上急迫地拍。

　　他把書本朝後翻了幾頁。

　　想不到這樣還搪塞不過去，竟看見徐子修從講臺上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座位。禁不住稍稍有點驚惶了，卻沒法子阻制他不把自己身邊那本書拿起來看。

　　「這一堂是英文，不是物理，你知道？」

　　裝痴裝呆地也把書一看，隨口強解著，「啊，拿錯了。」

　　「拿錯！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你沒帶書的，你還當面說謊！」說著，把那本物理合攏了向桌上一丟。「回去拿呀。」

　　「合看看拉倒。」

　　黎漢把身體向鄰座挪近一步，拖過那同學底課本來打算兩個人合看，徐子修卻偏偏把它推了回去——

　　「不成的，你這樣妨礙別人。」

　　「那叫人怎麼辦呢？」

　　「回宿舍去拿。」

　　「等拿得回來不是已經要退課了，還來得及！」

　　「不成，沒有書就不用來上課。」

　　聲音變得激厲起來，全班的學生對這糾紛都屏住了呼吸。黎漢也收斂住先前那一副賴皮相，他想起用沉默來抵制，不響，又不動，只這麼坐著。

　　「不拿書你就得出去！」

　　那一個終於也失掉忍耐，他無所顧忌地在臺子上一拍，大聲嚷：

　　「我什麼班上不跟人家合看書，偏你這兒兩樣！」

一

　　在私立德生中學的教員休息室裡，英語教師徐子修從他那張永遠放在最裡邊角落裡的寫字臺上抬起頭，偶爾向壁上一架八卦鐘望著。已經七點五十五分了嗎？他禁不住突然驚了一下。可是他知道，那架跟自己一樣地已經替這學校服務了二十多年的八卦鐘，是不會把他欺騙的；它向來就準確得跟自己一樣，沒有誤過時刻，更極少告過假。七點五十五分就是七點五十五分了；往常，到這時候，縱使眼皮上還掛著昨夜的眼屎，多少總應該有三五個同事陸陸續續來到，今天，屋子卻顯得特別寬敞起來，空空洞洞地除了自己之外還沒有一個人。他望了一回，把剛...

一　休息室

二　課堂上

三　上課鐘

四　車輪子

五　竹籬笆

六　書房門

七　行廊上

八　宿舍裡

九　統廂房

十　新聞欄

十一　辦公室

十二　散會了

十三　預備鐘

十四　校門口

十五　校董會

十六　請病假

十七　被冤枉

十八　更正信

十九　吃點心

二十　修辭學

二十一　恐嚇信

二十二　學生裝

二十三　中學部

二十四　看熱鬧

二十五　馬路上

一　休息室

二　課堂上

三　上課鐘

四　車輪子

五　竹籬笆

六　書房門

七　行廊上

八　宿舍裡

九　統廂房

十　新聞欄

十一　辦公室

十二　散會了

十三　預備鐘

十四　校門口

十五　校董會

十六　請病假

十七　被冤枉

十八　更正信

十九　吃點心

二十　修辭學

二十一　恐嚇信

二十二　學生裝

二十三　中學部

二十四　看熱鬧

二十五　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