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二百年管窺：推翻脂硯齋神話×曹雪芹作者爭議×版本學無意義，論評點派、索隱派與考證派的起源與推廣

曹雪芹成為《紅樓夢》作者的荒誕過程

　　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是誰的問題，從現有的資料來看，似乎很難得出結論。最早涉及作者問題的是程偉元。程偉元雖然也提到了曹雪芹，僅僅是說小說的記載，到底是真實的名字，還是一個小說人物，很難確定。換句話說，程偉元並沒有明確小說的作者就是曹雪芹。在程甲本序中，他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次。」程偉元這裡有兩個資訊值得注意：第一，「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也就是說，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有很多說法，但並不統一。這從一個側面可以證明，程偉元之前大家對《紅樓夢》的作者基本是不清楚、不明確的，所以，也就不存在曹雪芹是小說作者的問題；第二，「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次」，也就是說，曹雪芹是小說中出現的一個名字，並不一定就是小說的作者。

　　在程偉元序三年之後，周春在《閱紅樓夢隨筆》中肯定「此書曹雪芹所作」。但是，周春的依據是什麼，並沒有說，也沒有看到他關於《紅樓夢》作者的任何考證。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周春的結論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受小說中所謂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影響而做出的推斷，要麼只是道聽塗說而已，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

　　對於《紅樓夢》作者記錄比較詳細的是裕瑞。裕瑞（1771—1838）在其《棗窗閒筆·後紅樓夢書後》是這樣記載的：

　　《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曹家之事蹟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確甚，易其名曰《紅樓夢》……「雪芹」二字，想係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

　　又說：

　　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親有與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書中所托諸邸甚多，皆不可考，因以備知府第舊時規矩。其書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寓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際，一一默寫之，唯非真姓名耳。聞其所謂寶玉者，尚係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嘆息四字，皆諸姑輩也。……又聞其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唯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云。

　　很多持《紅樓夢》作者為曹雪芹觀點的研究者都把裕瑞的這些記載作為重要證據，罔顧裕瑞資料中很多漏洞，粗暴地得出了曹雪芹為《紅樓夢》作者的結論。在他們看來，裕瑞是清代宗室豫良親王次子，其生活時代距曹雪芹時代不遠。而且，「舊聞」的來源是「前輩姻戚有與之（指曹雪芹）交好者」。裕瑞的「前輩姻戚」是指他的舅父明義和明琳。明義著有〈題紅樓夢〉十二絕句，明琳即敦敏提到的「偶過明君養石軒」的主人。他們與曹雪芹的關係極為密切。因此，新紅學考證派就此認為裕瑞的話是有根據的，是可信的。

　　這樣的看法幾乎可以代表新紅學考證派的主流觀點，看起來很有道理，但是，仔細分析裕瑞這些記載就會發現，裕瑞與周春一樣，沒有任何依據，也沒有經過任何考證，也是出於主觀臆度或者道聽塗說而已。

　　首先，裕瑞說「《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也就是說，他並不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誰；其次，「曹雪芹得之」是小說中的記載，並不一定就是真實情況。很多研究者有意無意把小說中那段關於作者的文字看作是獨立於小說之外的作者自述，這是非常不合適的。如果小說中所記載的關於《紅樓夢》的來源是獨立於小說之外的「說明」、是可信的話，那小說的作者就應該是那塊石頭，空空道人是從石頭上抄來的，孔梅溪只是小說名字的修改者；而後來的曹雪芹只是增刪者。如果要相信這段文字屬於獨立於小說之外的說明，那我們就必須承認石頭是小說真正的「作者」，而曹雪芹只是一個增刪者的「事實」。進一步說，如果石頭是小說的真正作者，那麼，女媧煉石補天也就應該是真的，否則，為什麼其他都是假的，偏偏曹雪芹就成了真的了呢？我們不能選擇性地相信，這不是研究者應該有的態度。

　　綜上，小說中關於《紅樓夢》的來源只是小說內容的一部分，根本不能當作考證的依據。

　　其次，裕瑞又說，「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確甚，易其名曰《紅樓夢》」，這裡面有幾個關鍵字，「曾見抄本卷額」，很多研究者自然而然把裕瑞所說的「抄本」看作是曹雪芹的手稿或者原稿。事實上，手抄本一直存在於民間，在電腦出現之前，手抄本與印刷本長時間同時存在。即使在電腦出現之後，手抄本也沒有完全消失，因此，裕瑞所見的抄本根本無法確定是曹雪芹的手稿。裕瑞還說，他見過的抄本上面有曹雪芹的叔叔脂硯齋的批語，而且「引其當年事確甚」，這幾句話更經不起推敲，裕瑞連雪芹到底是一個字還是一個號也不清楚（「『雪芹』二字，想係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怎麼就能確定脂硯齋就是曹雪芹的叔叔呢？

　　再次，裕瑞還說，「聞前輩姻親有與交好者」，這就奇了，既然是「交好者」，卻弄不清楚雪芹是名還是號，而且「亦不知其隸何旗」，這是裕瑞記性太差還是所謂「前輩姻親有與交好者」也僅僅是他聽說而已呢？答案其實非常清楚，因為裕瑞自己說是「聞」。如果是裕瑞自己記得不準確，那所有的紀錄就都存在問題，如果裕瑞僅僅是聽說，那他所有的材料就都不是一手資料，也就不能作為研究《紅樓夢》作者的可信史料。

　　事實上，從《棗窗閒筆》中所評論的《紅樓夢》續書來看，有七種之多，還有一部《鏡花緣》，而《鏡花緣》大約在1795年到1815年之間完成。這也證明，《棗窗閒筆》是一部很晚的書，至早是在嘉慶道光年間寫成的。

　　按照新紅學考證派的觀點，裕瑞所謂與曹雪芹交好者的「前輩姻戚」大概是指他的舅父明義和明琳。並據新紅學考證派確認的所謂曹雪芹的好友敦敏在詩歌中有「偶過明君養石軒」的自注，就認為明琳與曹雪芹的關係極為密切。因此，也就認為「裕瑞的話是有根據的，是可信的」。

　　果真如此嗎？

　　明義的《綠煙鎖窗集》中有《題紅樓夢》二十首，在詩題下有一段小注：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為「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抄本焉。

　　與明義這段話極其類似的就是之前所引的袁枚的那段話：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猶豔，我齋題云……

　　關於袁枚這段話中錯誤百出的漏洞，前文已經做過分析，這裡就不再重複，只提醒大家兩點，第一，袁枚這段話是從明義那裡抄來的；第二，袁枚在明義「其先人」的基礎上，坐實了這個「先人」就是曹寅。

　　新紅學考證派往往把這段話當作《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的主要證據，胡適對於《紅樓夢》作者的考證實際上就是根據這條批語（袁枚轉錄了明義的小注）完成的。但是，仔細分析一下這段話就會發現，明義對所謂曹雪芹的了解同樣是道聽塗說。

　　首先，「出所撰《紅樓夢》一部」中所謂的「出」有兩種可能，可能是「拿出」，也可能是寫出，但後一種可能性極小，根據古人行文風格，如果是自己所寫，應該很少用「出」，更多的用「撰」、「作」、「著」等，而自己所寫卻用「出」非常罕見。

　　其次，「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中的「蓋」，明顯具有推測之意，很難說是真實的一手資料。而且，如果明義和這個所謂的《紅樓夢》的作者是朋友，那他至少應該比較了解曹雪芹，但明義既用「蓋」，又說「其先人」，而不明確說是哪個「先人」，可見其非常不了解。

　　再次，「大觀園即今隨園故址」早被新紅學考證派自己所否定，根本不足為據。

　　最後，「餘見其抄本焉」中的「抄本」，可能是「曹雪芹」自己的手稿本，也可能是自己所抄的抄本。而且，這個抄本有可能是「曹雪芹」的原稿，也有可能是從他處輾轉得來的。筆者認為，根據以上明義對曹雪芹的記載來分析，明義所謂的這個抄本，應該是從他處輾轉得來的一個手抄本而已，根本就不可能是「曹雪芹」的原本。

　　綜上，明義這段話很難作為《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的證據。

曹雪芹成為《紅樓夢》作者的荒誕過程

　　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是誰的問題，從現有的資料來看，似乎很難得出結論。最早涉及作者問題的是程偉元。程偉元雖然也提到了曹雪芹，僅僅是說小說的記載，到底是真實的名字，還是一個小說人物，很難確定。換句話說，程偉元並沒有明確小說的作者就是曹雪芹。在程甲本序中，他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次。」程偉元這裡有兩個資訊值得注意：第一，「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也就是說，關於《紅樓夢》的作者，有很多...

序（節錄）
歐陽健

　　友人高玉海來信說，他昔日的研究生王俊德，撰有論二百年紅學史的書稿，望我寫幾句鼓勵或者批評的話。師生友情甚篤，心際猶留美好回憶。今為新人成果略盡綿力，是所甘心。

　　紅學，是研究古典名著《紅樓夢》的學問，包括文獻考證與價值評騭兩大板塊。前者如本事考證、作者考證、版本考證，後者如認識價值、審美價值、應用價值，皆可置諸紅學範疇。紅學史，則是整理歸總紅學演進的學問，如郭豫適《紅樓研究小史稿》（1980年版）、韓進廉《紅學史稿》（1981年版）、劉夢溪《紅學》（1990年版）、陳維昭《紅學通史》（2005年版）等，皆有草萊開闢之功，或不免受思維慣性羈絆，稍有不盡人意之處，「重寫紅學史」的使命，便迫在眉睫。

　　王俊德2005年讀碩士之時，就先後發表了四篇論文，值得注意的有〈脂硯齋與紅樓夢的關係〉。就業之後，一直關注紅學研究，發表了〈紅樓夢「甲戌本」晚出考〉、〈論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考證的無意義〉等。本書則是他多年思考紅學的新成果。

　　就其客觀性而言，紅學史家們面對的，是同一紅學著述與學術論辯；而寫出來的紅學史，面貌卻大有不同。箇中的奧祕，乃在材料的取捨各異、抑揚有別。紅學史家因何有不同的取捨抑揚？根源則在所持紅學史觀的差異。

　　時下通行的紅學史觀，源頭在中文系的教科書。其所教授的紅學知識，是以「自傳說」為核心、以作者考證和版本考證為支柱，於是培養出一批確信曹雪芹是曹寅之孫的「天然曹」，與「毫不懷疑脂本是先於程本、接近原著的早期抄本」的「天然脂」。毋庸諱言，王俊德也是從這個體系走出來的；他的可貴之處在破除迷信，對這些向被視為真理的教義，不甘心從之而不違，而是換一種思路，換一個角度，透過深入研究實踐，獨立反思，成就了這本克服教科書局限、值得期許的新紅學史。

　　照通行紅學史觀的計算法，脂硯齋於乾隆十九年（1754）抄閱再評，紅學就已經起步，至今應有267年。本書的角度完全不同：乾隆五十六年（1791）萃文書屋以木活字排版印出，《紅樓夢》進入傳播階段，紅學方有醞釀的土壤與氣候。嘉慶六年（1801）張汝埶評點本和嘉慶十六年（1811）東觀閣重刊《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象徵著紅學的啟動，算來恰好210年。為此，作者鄭重聲明「筆者並不認為脂硯齋的評點本是最早的」，可謂不同凡響。

　　秦觀〈李端叔見寄次韻〉云：「一斑縱復為管窺，萬派終難以蠡測。」其實，任何紅學史都要取捨抑揚，都難免「管窺蠡測」；問題在能否寫出自己的新意。作者自云：「紅學成果浩如煙海，不是筆者所能全面掌握的，筆者既無此遠大志向，也無此學識才能。但是，如果選取關鍵人物、主要觀點、主要派別、主要現象，觀察紅學的整個發展過程的話，不僅可以達到以點帶面、管中窺豹的效果，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讓讀者大致了解紅學研究的整體面貌。」可見，對各種紅學現象、各種紅學觀點，有說服力的分析、闡釋與駁難，是本書的顯著特點，從中固能看出作者的才氣與功力，也難免存有若干仍未擺脫舊有觀念的局限。

　　本書分上下兩編，上編論舊紅學，下編論新紅學。應該指出，「舊紅學」的提法，是貶義的。須知，古今與新舊、優劣，並不完全同一。誰都清楚，「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絕不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更新、更好，儘管它晚出了三千年。但為了敘述方便，約定俗成使用舊紅學、新紅學的概念，最好能加上引號。

　　本書將「舊紅學」的內涵，分為評點派、索隱派。對評點派給予較高評價，且下了很大爬梳功夫，以為王希廉、張新之、姚燮、陳其泰、哈斯寶、王伯沆、黃小田、蝶薌仙史、雲羅山人等人的評點，都有值得充分肯定之處。惟對索隱派，則持基本否定的態度，道是：「這樣的研究，與很多當代的考證派一樣，都屬於浪費時間和精力的徒勞之舉。」仍可看到舊有成見的影子。實際上，評點派、索隱派的分枝，實源於《紅樓夢》本事的解讀。《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會稽刻石〉有曰：「本原事蹟，追首高明。」探求事件、人物的原型，屬於追索「素材來源」。以題解入手，若問「紅樓夢」三字，講的是睡在「紅樓裡」做了一個夢？還是做了一個「有關紅樓」的夢？「紅樓」的寓意又是什麼？一個答案是：「紅樓」是富貴人家之所居，作者曾經歷過繁華舊夢，《紅樓夢》是為懷念過往而作；一個答案是：「紅樓」是「朱樓」，《紅樓夢》就是《朱樓夢》。明朝皇帝姓朱，《紅樓夢》是「紅樓血淚史」。《紅樓夢》真真國女子有詩：「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將《紅樓夢》看作運用「隱語」抒寫亡國「隱痛」的「隱書」，不是毫無緣由的。要之，兩種答案都視《紅樓夢》為小說，所不同的是，評點派側重於情感內容的闡釋與藝術手法的品味，索隱派側重於時代氛圍、民族情感、個人心結的掌握，都有進一步探究的空間，自可各自探究而不相悖違。

序（節錄）
歐陽健

　　友人高玉海來信說，他昔日的研究生王俊德，撰有論二百年紅學史的書稿，望我寫幾句鼓勵或者批評的話。師生友情甚篤，心際猶留美好回憶。今為新人成果略盡綿力，是所甘心。

　　紅學，是研究古典名著《紅樓夢》的學問，包括文獻考證與價值評騭兩大板塊。前者如本事考證、作者考證、版本考證，後者如認識價值、審美價值、應用價值，皆可置諸紅學範疇。紅學史，則是整理歸總紅學演進的學問，如郭豫適《紅樓研究小史稿》（1980年版）、韓進廉《紅學史稿》（1981年版）、劉夢溪《紅學》（1990年版）、陳維昭《紅學...

序
敘言
上編　舊紅學
　　第一章　評點派紅學
　　第二章　索隱派紅學
下編　新紅學
　　第三章　胡適與《紅樓夢》
　　第四章　俞平伯的紅學研究
　　第五章　周汝昌：考證還是索隱？
　　第六章　馮其庸—鐵證未必如山
　　第七章　曹雪芹—一個傳說中的作者
　　第八章　脂硯齋—被考證派塑造出來的神話
　　第九章　《紅樓夢》版本學是一個偽命題
後記

序
敘言
上編　舊紅學
　　第一章　評點派紅學
　　第二章　索隱派紅學
下編　新紅學
　　第三章　胡適與《紅樓夢》
　　第四章　俞平伯的紅學研究
　　第五章　周汝昌：考證還是索隱？
　　第六章　馮其庸—鐵證未必如山
　　第七章　曹雪芹—一個傳說中的作者
　　第八章　脂硯齋—被考證派塑造出來的神話
　　第九章　《紅樓夢》版本學是一個偽命題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