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西亞是有著廣闊的山林、平原和沙漠的地區。這裡曾是人類最早繁衍、活動的地區之一,西元前4000年就孕育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從此以後,輝煌的西亞文明就像哺育它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一樣滔滔不絕,綿延至今。
西亞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是世界上最早崛起的兩大古文明的搖籃,彼此在兩千多年前就開始了文化的接觸。作為一個地理區域,西亞離中國並不遙遠。從阿富汗、伊朗向西,有伊拉克、土耳其、賽普勒斯、敘利亞、黎巴嫩、約旦、以色列、巴勒斯坦、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巴林、卡達、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阿曼、葉門,這些國家和地區分屬於不同的民族和文化體系,在文明演進的舞臺上扮演著各不相同的角色。伊朗、阿拉伯、土耳其是播送西亞文明的三大主要地區。
前6世紀,居住在伊朗高原的波斯人和米提亞人繼承巴比倫和亞述文明,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波斯帝國。大流士一世(Darius I)(西元前522-前486年在位)統治時,這位身兼巴比倫和埃及國王的波斯君主建立了世界歷史上第一個地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大帝國,使伊朗人的文明資訊向東推進到了中國的西部邊境。隨後,希臘文化緊隨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東征在亞洲中西部發揚光大,羅馬帝國則席捲地中海世界,勢力伸向波斯灣和紅海。為發揚伊朗文化,立國伊朗東部的帕提亞王朝和薩珊波斯繼續與西方相抗爭。但希臘、羅馬的文化邊界卻一直推進到了中亞細亞,進入了中國的新疆和南亞的印度河流域。中國西部由此形成希臘文化、伊朗文化、印度文化與華夏文化交相輝映的文化景觀。
7世紀,游牧的阿拉伯人在走出沙漠、席捲西亞和地中海南岸以後,伊斯蘭文明便替代以往各種文明,在這一地區占據了統治地位。阿拉伯哈里發統治下的帝國再次以地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宏偉版圖展現了新的伊斯蘭文明的威力。伊朗文化作為一種高度發展的城市文明,在傳播阿拉伯文化的過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哈里發帝國建立後的兩個世紀,阿拉伯人已消化了伊朗的各種學問,吸納了希臘文化、希伯來文化和印度文化,甚至還有中國的工藝和科學知識,成為古典文明的一個無可爭議的繼承者,並成為東西方文明交會的中心。阿拉伯人建立的阿拔斯王朝的新都巴格達就是這個中心的中心。
在阿拉伯世界中,文明傳遞的趨勢逐漸由早先的東西雙向交會轉變成滾滾浪潮自東向西單向奔流的格局。10世紀末,阿拉伯帝國在文化體系上已呈現出至少三個群體的態勢:伊朗、伊拉克為它的東支;北非、科爾多瓦為它的西支;敘利亞、埃及則構成介於東西支系之間的又一支系。由此出現了三個文明中心並列的歷史:東部的巴格達、居中的開羅和西部的科爾多瓦。這就使文化的資訊、文明的脈搏在亞、非、歐三大洲透過三點聯成了一線。科爾多瓦的穆斯林在11世紀到13世紀發動了將阿拉伯學術傳送給歐洲基督教徒的文化運動,為歐洲走出黑暗的中世紀傳遞了知識的鑰匙,開啟了智慧的門戶。其間雖有綿延兩個世紀之久(西元1097-1291年)的歐洲基督教十字軍的八次東征,似乎一度使古代希臘、羅馬文明與伊朗文明之間曾經有過的東西匯合的局面在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教文明之間再現,然而此刻統治西亞、北非的阿拉伯人以文明世界中心的騎士風度與全副戎裝的基督教騎士團鏖戰到底,使文明傳遞的洪波依然滾滾向西。那時是東方文明主導西方文明的成長與發展。
在蒙古人統治伊朗和占有美索不達米亞期間,經過與西方基督教國家軍事較量、磨練的埃及馬木路克王朝成為阿拉伯世界的中流砥柱。阿拉伯文化的中心由伊拉克轉向埃及,開羅奠定了它作為穆斯林世界文化中心的地位。
建立在拜占庭文明廢墟上的鄂圖曼帝國於15世紀在小亞細亞崛起。它繼承阿拉伯人開創的事業,再度為締造一個地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而征戰了近三個世紀。到蘇萊曼一世(Suleiman I)(西元1520-1566年在位)時期臻於極盛,昔日哈里發雄視世界的盛況重又出現在西亞、非洲。帝國的版圖跨越克里米亞,伸向尼羅河第一瀑布,從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一直抵達波斯灣的巴林。唯有伊朗卻從此另立一方,脫離了阿拉伯世界,在兵連禍結中獲得獨立。土耳其人從阿拉伯人那裡獲得了科學、宗教和社會經濟的管理知識,連書寫用的字母也借自阿拉伯文,並一直使用到1928年。鄂圖曼帝國從16世紀起便一直接受西方國家的挑戰,先後與葡萄牙、威尼斯、熱那亞、法國、英國甚至美國發生衝突。西方文化對土耳其的衝擊開始於拿破崙對埃及的戰爭,此後法國、英國連同美國相繼在敘利亞、埃及和北非興辦學校,為以後蠶食鯨吞這些地方撒下網罟。
西元1840年後,土耳其已被英、俄、奧、普四個歐洲列強所挾持,接著是整個非洲被列強瓜分完畢,西亞、非洲的政治格局大為改變,「近東」、「中東」漸成西方列強政界的常用名詞。1907年英、俄瓜分伊朗,1920年土耳其被英、法宰割。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在西亞、非洲地區,只有窮蹙於小亞細亞的土耳其和紅海西岸的衣索比亞以及大西洋海濱的賴比瑞亞算是獨立的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西亞、非洲民族解放運動蓬勃開展,才使這片廣大的土地掙脫殖民統治的鎖鏈,獲得了獨立。
從亞洲東部向西部內陸伸展的中華文明,在地理上和不足500萬平方公里的西亞之間雖有千山之隔,卻有一條狹窄的高原走廊相連,它便是位於中國新疆西南的塔什庫爾干和帕米爾高原西部的阿富汗之間的瓦罕山谷。這條東西貫通興都庫什山脈的谷道在2世紀時名叫休密,後來又稱缽和、胡密(護密),將中國和西亞連到了一起,在3,000年前已是居民和商旅東西出入的孔道了,2,000年前更是著名的絲綢之路分別從撒馬爾罕和阿富汗通往西亞的必經之路。從那時起,中國和西亞便有理由被視作兩個有著廣泛的系統連繫的文化實體。
從比較文化的角度去尋求東亞和西亞之間的文化共識,探討歷史的蹤跡,整理彼此的異同,總結交流的經驗,可以獲得以下幾點認知:
西亞曾經長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西亞的居民早在西元前4000年就首先揭開了世界文明史的序幕,並在此後長期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直到17世紀,西亞文明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最近兩個世紀中,中近東一直是舉世矚目的地區之一。
古老的中華文明曾長期從西亞吸納優秀的文化要素,以豐富自身的文明內涵,拓展自己的文明進程。自戰國時代起,西亞的文明古國伊朗就與南亞的印度相並列,在長達2,000年的時間中一直是中華文明互通資訊、互相借鑑的主要對象。在歐洲工業文明從大西洋跨越浩瀚的海洋來到中國以前,西亞一直是中國和地中海世界取得連繫的必由之路。中國借助這一地區校正自身的文明機制,調整文明前進的步伐。中國長期從這一地區獲取自己的需求,無論是工藝製造、園藝栽培還是原料、礦物、藥材、馬匹、皮毛等各類資源,甚至包括法律、制度在內的各項精神文明,有些已融化於中華文明之中,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西亞是中華文明向西方傳播並發揚光大的中繼站,是工業文明興起以前中國和歐洲基督教世界溝通的紐帶。伊朗是世界上最早使用並向西傳導中國發明的絲絹、植物纖維紙和弩機的國家之一。阿拉伯人興起以後,造紙術、印刷術、煉丹術,連同瓷器、羅盤、火藥都首先在當時擁有高度文明的西亞得到移植與傳播,並推動著整個地中海世界也步入西亞文明的圈子。中國的這些發明先後經過伊朗人、阿拉伯人之手跨越地中海,傳入歐洲。直到法國大革命前夕,歐洲的改革家如杜爾哥(Anne Turgot)等人還念念不忘,想透過了解中國養蠶、造紙、製瓷等產業的技術來改進歐洲大陸的製造業,改善歐洲的社會生活。
中世紀高度發展的西亞文明催生了歐洲近代文明,是歐洲現代文明的起點。阿拉伯世界的科學與文化改變了歐洲的落後面貌,使歐洲學會了向東方學習,去迎接自己的文藝復興時代。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最初從義大利半島展開,先從拉丁語和古文字的研究啟動。義大利最接近阿拉伯世界,在商業上曾長期仰賴於埃及、黎凡特和小亞細亞。文藝復興運動之所以從文字學、文獻學開始,是由於歐洲的科學、文化水準與伊斯蘭文明世界相比差距太大。當時歐洲的文盲很多,要想學術昌明,科學發展,還得從文字、文獻展開。在大亞爾卑爾特和羅傑.培根(Roger Bacon)的時代,歐洲煉丹術士開始從中國和阿拉伯的煉丹家那裡獲得技術祕密,經過好幾個世紀的傳承,才引發了化學科學的誕生。羅盤和火藥在歐洲近代文明發展過程中的意義遠比法國大革命深遠。從伊斯蘭文明對歐洲工業文明的貢獻中不難看出,中華文明已成為伊斯蘭文明極富生機的組成部分,以致直到20世紀初,歐洲人仍然認為襤褸紙、煉丹術、火藥、火器都是阿拉伯人的偉大創造。
西亞文明在世界多元文明體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歐洲殖民時代的終結,歐洲中心論被多元文明論替代,使人們得以重新審視中華文明、伊斯蘭文明、基督教文明以及其他文明對人類文明進程同等重要的貢獻。在當今世界,以西亞為母體的伊斯蘭文明仍然是值得重視的一股巨大的力量。
沈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