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壯年至晚年）：潛心修史，遺世巨作，史聖終歸寧靜的生命續篇！

出獄
鐵窗詩夢
　　造物的雕塑大師啊，你是陷入了失戀的孤獨，是德智高絕、久久找不到對話者而陷入失望的狂怒，還是悟到了作品靈魂的貧乏，江郎才盡？還是遭到其他星球的譏諷，在酩酊大醉中捏傷宇宙，竟然失去了自信和自制力？
　　為什麼你對低能的配角雕蟲者，沒有理智的打手，都那樣寬厚，甚至縱容，而對千年難遇的臺柱子那樣冷酷？
　　一場酷刑在你來說不過是瞬間，為什麼把自己用良知良能為泥，浪漫主義精神為水，歷史的教訓為膽汁，人的命運為經絡，名山大川銀漢叢林為起伏，哲學家的深邃、兒童的天真、凡夫的人情味搓出的眼睛，塑造成岸然偉丈夫形體，又突然拔去他漆黑生光的長鬚，在岩石般的前額扯去大片青絲，在他的全身用利斧砍上那麼多的傷痕？除了破壞、毀滅的煉獄，就無法昇華你的傑作？難道是火山海嘯地震的啟示，你用莊嚴畸形的醜陋，去冶煉更高的美，而故意讓芸芸眾生瞠目結舌？
　　肌肉，精煉了；
　　筋骨，濃縮了；
　　皮髮，枯焦了；
　　健筆被閹刀切斷；
　　舊日的司馬遷，到哪裡去了？
　　司馬遷還半睡在暮春情緒馨潤壯麗的懷抱中，不曾全部意識到高爽、充盈的中年業已到來，不曾看清它的音容笑貌時，就匆忙地飄逝了。一個飛躍，他降落在全然不習慣的老年邊境。無論他多麼桀驁，用嚴詞痛斥，老年仍舊伸出枯瘦冰涼的手，拉住他並肩而行。
　　老年對他慷慨，提前在他心中栽上一株禿頂躬腰的瘦松，作為收編禮物。把犀利的目光，豐富的知識，澄明的哲理，澆在松根。使它在人的森林中成為喬木，立於文明高峰。樹蔭便是一片絕無塵埃的冰雪世界，他人難以攀越。
　　也許是看在歷史的金面，允許他保留內在小園的一角，用意志、憧憬、責任感、自我憐憫、才智、純潔，挽留住殘春，撒下詩夢的天葩，結出壯妍沉逸的形象碩果，滿林連枝，用以象徵東方文明猶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般的創造力！暴君們，酷吏們，侏儒們，寵妃們，舔痔吮癰的奴才們，黃臉乾兒們，會合成包圍著詩人八千層的寒流，也無法使之凋萎。他注定跨越時空，進入無極！
　　……
　　死亡──墨面而失去生育力的石女！
　　多謝死神接受一雙睪丸作為賄賂，允許司馬遷和你擦面而過。
　　當你伸出烏黑的嘴唇要吻司馬遷腑臟的時刻，虧你那對情慾無與倫比的克制力，又後退一步。就在一縮頭的瞬間，你那冰針般的蛇髮，在他堅毅的面龐上掃了一下，留下那麼多的裂紋，我們怎敢對你苛求？你的仁慈總是那樣慳吝，小氣得超過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對待她叮叮噹噹數過幾千遍的小銅錢。
　　假若把人臉比作大地，五官當成海洋山岳，皺紋便是江河澗溪。它們的出現與鑿深，記載著人類在肉與靈上的爝火電光，是思維的靈車橫衝直撞縱情耕犁出的轍印，日趨稠廣。可惜我們和千年後的人們一樣，不懂它們的歌詞。司馬遷臉上的「無字天書」啊，我怎能破譯？
　　其實，宮刑的傷口好癒合，不可癒合的是心理上的巨創，它將不斷流出悲憤的血，隱形的淚，無涯的火。燃燒著、消耗著生命，提前迎來最後一息。甚至透過扭曲的教育方式，把負面遺產，傳給下幾代人，溶入民族氣質。
　　在生的階梯上，是前進一步還是退後幾層，司馬遷心口相問，無法回答。
　　他很怕睡到四更天驚覺，胸口餓得像貓掏似的，鋪頭上有乾糧和水，就是沒有興味吃下一點定定心。頭痛如劈，亂糟糟的塵世百味，倒在腦海裡，升起白煙，終於湧成一塊白布——無邊的茫茫渺渺。
　　太史公血氣不旺，一點微小的音響便將他觸醒。躺在地鋪上仰望天窗，忽而覺得出奇的高，碗口大的亮光上，布著嚴嚴實實的蜘蛛網。昏花的眼睛看不清那些八卦般的橫豎道道。一隻逃避西風的哀蟬，因為千載一時的機緣撞在網上，愈是掙扎，被捆得愈牢靠。大約過了烙熟半張薄餅的時光，在暗中窺伺已久的大蜘蛛沉著地登上了寶座，這猙獰的蟲比蟬小得多，牠的頭兩次襲擊，受到蟬的抗爭時，嚇得倒退老遠。但過不了一會，貪婪又驅使牠重整旗鼓俯衝過來。幾個回合，襲擊的間歇逐漸縮短。末了，蟬不動，任惡蟲宰割。
　　蟬宿命的故事和司馬遷的經歷有不似之似。他正看得出神，竟失口叫出：「放掉牠，牠太無辜！」但轉眼便清醒：呼號無助於蟬。
　　良久，耳邊響起熟悉得有點陌生的笑聲。他迅速意識到這自我諷刺的笑聲出於心底。
　　「睡吧！」太史公端起女兒送來的酒壺，一口氣喝掉大半，連連告誡自己：「你醉了！」
　　「酒醉心裡明白，你能禁止我思想嗎？」朦朧間另一個年輕的司馬遷，或者是往昔的幻影站在他面前，身高三丈有餘，青髯飛動，腰橫巨闕劍，寒光閃閃，柳眉橫揚，目光似秋水澄潭，皂巾褐衣，繫著白絲腰帶，有鐵樹臨風的氣概。
　　「你有何能，不能全家保身，發揚家學，還在我面前盛氣凌人？」
　　「我會寫出左丘明以來最好的文章！」巨人毫不示弱。
　　「呸！不為那該死的文章，我願受這最侮辱人格的腐刑嗎？我在劇痛中呻吟，恨得七竅生煙的時候，你在哪？」
　　「我活著就要想！禁止人思想是最愚蠢的！你還沒有被皇上、李廣利、杜周之流欺侮夠，又來欺壓我嗎？我不聽你的！」
　　「呸！思想那是一支無底的空桶，它誘惑人從血管中抽出希望的繩子拴著桶梁，一次一次沉入命運的井裡，想撈起一些未知的數和律。可是繩子以老牛的速度在延長，井水下陷的速度超過大宛名馬。罷休，不可能；不甘罷休，能得到什麼？兄弟，你被思想害苦了，還打算蘸在筆端去害人……」
　　「能不想嗎，我的兄弟！」巨人跪倒在床前，熱淚盈眶，緊緊抓著他的雙手。
　　「別想那麼多，那麼幽冥邈遠。長夜漫漫，還是一醉糊糊塗塗為好！我愛護你，太史公老弟！」
　　「謝謝！思想的痛苦是人類的享受。大丈夫不羨慕棺材中的寧靜，石的沉默，蛆的苟活，羞於和弄臣佞僕為伍！五百年必有聖人出，孔子辭世已經五百年，你雖然有名利凡心，有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不切實際幻想，有自視過高的迂闊，有難以生存的大半個赤子之心，還有小半個愛弄聰明帶幾分廉正又庸俗的官心，不用遮掩，我瞭如指掌。可以當一位開山的史學聖手。歷史找不到人記載而急白了拖在地上幾千丈長的鬍鬚。好好活著，寫下去！為當今，為過去，為未來！我將常常到夢鄉來勉慰你，你是司馬氏家族的驕傲，承擔著無人代替的重大使命。振作啊！」

出獄
鐵窗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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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

殺廟

騾魂

宦海

壯歌

璧沉

餘響

別了，太史公！（代後記）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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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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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沉

餘響

別了，太史公！（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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