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季的關係

對話群組裡鬧哄哄的，大家在討論秋天要不要去日本賞楓，陸真一邊跳進群組裡熱絡地回覆，一邊跳出來查詢飛往日本最便宜的機票。

他們是去年一起被網路媒體採訪的其他幾個圖文插畫家，和陸真一樣，都不是流量特別顯著的網紅型插畫家，一起受訪後，幾個人交換了彼此的帳號，甚至組了聊天群組，大概都是愛畫畫的人，卻共享一種在時運中落單的小小哀愁，沒一會兒就熟絡起來。群組名稱是「小畫家們」，沿用微軟系統裡最簡易初階的小畫家繪畫程式，和各自社群上零星的追蹤次數來自嘲。在群組裡，無論年紀，他們會喊著追蹤人次較多的插畫家前輩，陸真雖然不是「前輩」，但大家都很喜歡她，活潑可愛又幽默。陸真知道，其實大家都矛盾，儘管偶爾、很難免地會興起跟彼此比較的心思，卻又知道沒有人會離開，為了確定自己走在正確的路上，人們正以依賴對方去消弭自己的孤獨感。

五天四夜，大家都可以請假嗎，有人問。可以，我調個班。應該可以，我今年特休還沒用。好羨慕真真兔，不用上班。哎呀，我才佩服你們坐得住辦公室。為了生活啊。為了生活，去賞楓吧。對，去賞楓吧。

陸真看著一來一往的訊息，接著跳出對話框，點開和徐安的對話。

徐，可以跟妳借三萬嗎。怎麼了。插畫圈的朋友要一起去日本，覺得不去可能會跟他們脫節（哭臉貼圖）。你們要去幾天呀。五天吧。三萬夠嗎。我這裡還有一些啦。嗯嗯。

從第一次的兩千元後，算不出這是陸真第幾次跟徐安借錢，不過，徐安每一次都會借她，因為陸真每一次都會還，不會太久，可能一兩週，最多一個月內一定會還她。只是這一年多來，頻率越來越高、金額越來越大。也許陸真知道，徐安就是個普通上班族，沒有幾十萬可以借，但那些小額的累積，讓徐安每每看著陸真的社群貼文更新，都有一種越支持她、卻離她越遙遠的感覺。

徐安坐在操場旁的椅子上，裹著毛衣外套，還好沒有下雨。

黑暗中陸真拎著一個紙袋走過來，吶，給妳的紀念品。徐安轉頭看向陸真，喔，這是很有名的那個餅乾。對呀，陸真露出漂亮的笑容說，楓葉超級漂亮。徐安接過餅乾，轉頭看向夜空。有一天晚上，我們衝到函館看夜景，陸真邊說邊在徐安旁邊坐下，也抬起頭看向夜空，妳知道函館的夜景跟陽明山的有什麼不一樣嗎，兩邊有船在動。什麼意思，徐安問。陸真本來要拿出手機分享函館夜景的照片，但感覺到徐安的語氣沒有很熱情，於是她只說，總之，就是很漂亮。嗯，我相信，徐安淡淡地說。我們很幸運，聽說很常起霧，但那天完全沒有霧，雖然走上去的時候超級冷，在上面也沒辦法待太久，風太大了。徐安靜靜地聽，沒有說話。

妳還記得小森嗎，陸真問。徐安點點頭。是陸真大學時交往的日本男朋友。陸真說，我去的時候一直想到他，想著，他也來過這裡嗎，雖然他家好像是在南邊一點。徐安轉頭看向陸真。我那時候，每週都會去找他一次，每次都幫他整理房間、洗衣服，打掃東打掃西，在做一些⋯⋯人家說，所謂女主內的事情。

徐安仍靜靜地聽。

陸真繼續說，有人說這些很傳統，但其實我是故意不去推翻的，因為我總會想，如果這是我選擇的，沒有人逼我，那我還是傳統的嗎，雖然社會有無形的大手像捏黏土一樣在捏塑個人，但，一定要做不同於這些的事情才算是新時代女性嗎。陸真接著輕輕嘆了一口氣。妳也知道，當時我已經在畫真真兔，我覺得擁有真真兔的我，就已經不是一個傳統女性了，我是一個擁有自己的人，我只是選擇把自己放在哪裡而已。

徐安抿了抿唇，她沒有聽過陸真說這些。

陸真像是突然開啟話匣子地繼續說道，就像，我之前看到網路上有人寫的評論，在批評重度使用社群的這一代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但妳不覺得很矛盾嗎，一下子有人說我們把自己的情緒放得太大，一下子又有人提倡要照顧自己的情緒、要愛自己、認識自己、接受自己、成為自己。陸真低下頭。唉，我扯太遠了，我的意思只是，這個世界很矛盾，我努力成為自己、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想要出國玩時，還是要跟朋友借錢，陸真深呼吸一口氣，人們大聲提出的、看似對這個社會有意義的，大多數好像都只是對他們自己有利的事情而已，總覺得在以前的世代裡，你特別是因為大家都平凡，現在的世代則是，你平凡是因為大家都特別。

妳怎麼會這麼想，徐安微微地歪頭，認真地問。

就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國小的時候吧，有一次美術課老師要我們畫魚，同學們幾乎都畫海洋，裡面有許多不同種類的魚，我不想跟他們一樣，就只畫了一條魚，在魚缸裡，然後有一個同學跟我說，我的畫很特別，可是現在，大家都很特別啊。徐安以為陸真會帶點情緒地提起音量，但她用仍然平淡的口吻繼續說道，這次去日本，某一個晚上我跟他們在聊天，聊到網路社群到底是讓我們更容易實現夢想，還是，更容易看見別人的成功而發現自己的夢想根本微不足道，大家好像沒有什麼答案，就接著聊起更多社群之外他們的人生、對未來的想像，然後，有一個人說，其實我很羨慕真真兔，這麼勇敢地還在堅持，沒有輕易向現實低頭。

徐安仍靜靜地看著陸真。

我就覺得，我好像，還想再堅持一下。

什麼意思，徐安問。

可能就是大家都有正職，而我還在社群上尋找可能性，就是，養活自己、支撐自己人生的可能性，陸真說。

徐安將視線移開，妳是不是太被網路上的東西影響了，淡淡地說。妳那麼少用社群，陸真轉頭看了徐安一眼。是妳用太多了，徐安說。可是在那裡，我才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那就是妳用太多了啊，徐安微微提起聲量。可是，世界就在那裡啊，陸真吶吶地反駁。

徐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陸真，她沒有說，但妳在這裡的時候，我才感覺得到妳的存在。說著這些話的陸真，思緒零散、有點憤世嫉俗、有些困惑，煩惱才凸顯了她的真實，而不是她社群上的甜美笑容、精修的照片和挑選過的文字。此刻徐安覺得跟她好像又親近了起來。

對話群組裡鬧哄哄的，大家在討論秋天要不要去日本賞楓，陸真一邊跳進群組裡熱絡地回覆，一邊跳出來查詢飛往日本最便宜的機票。

他們是去年一起被網路媒體採訪的其他幾個圖文插畫家，和陸真一樣，都不是流量特別顯著的網紅型插畫家，一起受訪後，幾個人交換了彼此的帳號，甚至組了聊天群組，大概都是愛畫畫的人，卻共享一種在時運中落單的小小哀愁，沒一會兒就熟絡起來。群組名稱是「小畫家們」，沿用微軟系統裡最簡易初階的小畫家繪畫程式，和各自社群上零星的追蹤次數來自嘲。在群組裡，無論年紀，他們會喊著追蹤人次較多的插畫家前輩...

這本書的書寫過程比想像中迂迴困難。

出版完《大概是時間在煮我吧》後，很快地就啟程前往英國進修創意寫作的碩士課程，為了能夠更有效地融入英文創作，有很長一段時間閒置了中文創作。當需要恢復中文語感時，礙於我粗淺的英文，時間成為語言轉換的成本，我變得需要花比往常久才能進入中文寫作狀態；幸運的是，同時，英文寫作讓我發現自己思考和書寫的慣性，小至我的選詞、大至我的選題，在肯特大學的那一年，像極了寫作之路的重新開始。所以這本小說雖是立基於台灣的現實，卻藏著我這一年、某些部分的新舊和晃動。

故事的最初發想是在四月，當時人還在英國，剛準備結束所有碩士課程，抱著滿足的心想像接下來悠長而寧靜的寫作時光正在等著我，就和以往每一年的寫作日子一樣，差別只是異地添增著書寫毛孔中的暢通感。後來確實，一邊寫著英國學位的英文畢業作品、一邊零散地重新開始中文創作，不免地碰壁、嘗試、碰壁。再後來，生活出現了數個劇烈變動，乾媽在七月初突然地離世，於是我決定提早回到台灣、盡可能完整參與治喪，接著八月初，另一波沉重的噩耗接踵而來，一眨眼就八月底了，我才飛回英國、花了十天好好地和過去一年半的生活道別。

這幾個月，每天都是有口難言的瓶頸，不知怎麼地，我卻不想因為慌忙和難關而停下腳步，我知道自己若停下來，那就是更難爬出的深淵。也許因為甘願狼狽卻倔強地邁步，才寫出了徐安、陸真和品涵，跟最初和編輯討論的故事雛形簡直天差地遠（笑）。對現階段的我而言，她們都是「選擇」的探索，徐安選擇如何地跟世界建立界線、或是不敢選擇；陸真用力地選擇不放棄理想中的自己，卻活成令人陌生的模樣；品涵則在破碎中（不得不）選擇放棄，進而從中盛開、凋零再盛開。

前幾天出席信義誠品熄燈前的夜讀活動，分享著一些生命裡的課題，有許多讀者紅了眼眶，或是前來簽書合照時，紅著鼻頭和我擁抱。那些時刻裡我深深感覺到，人們在不同的人生經歷裡，因為相似的情感產生交集，雖然面對著各自的生活，其實都在承受著越來越繁複的人生重量。於是，徐安、陸真和品涵的選擇變成了「有些人」—有些人很晚才意識到，原來自我與世界的界線早就、一直都握在手中；有些人在一次次的追逐中失去自己，卻以為那是一種勇敢；有些人則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歸於平凡，卻因此迎向不同的人生進程。難怪這些故事我越寫越喜歡，儘管疼痛和平靜都變得鮮明，但是無論經歷了什麼、選擇了什麼，妳的人生、你的人生、我們的人生都沒有白費。

而有趣的是，在觀察自己過往和這次的故事角色時，我發現自己無意間已鍾情於女性書寫，當然一部分是因為身為一個生理女性，我難以精準處理男性心理，而在處理女性心境時則一次次驚覺，女人的心是塊瑰寶。當然，性別的展現和意義很難捨下其文化與歷史淵源，在步入這些繁瑣之前、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先忍不住寫下—社會一直從有好有壞、不同原因的期待和價值觀中出現裂縫，女孩從哪裡長出來，長成一個女人。她會比從前更聰明，她感受、她挫敗、她倒下、她也被鼓勵和產生自信。女人的美麗不是被社會比較出來的，而是當她承載世界的複雜和自己的複雜時，她終於無法對任何人都友善、偶爾還是有苛責自己的時候，但她知道這些都會過去，過不去的，她的心裡也有了可以放置、可以關起來的抽屜。她對人生的理解讓她無比動人。

這次小說與以往最大的不同，不只結構上的轉換，初次嘗試短篇小說保有長篇小說的連結性作為基底，對話的部分我也試著捨去上下引號，讓故事多一點我不想捨去的散文性。最特別的應是故事之外的特別收錄，它的原版是我在創意寫作課程裡的上下學期期末作業，所以是先有英文才有中文，語感上少了一點我寫中文的圓潤，卻多了一些在英文書寫時、無意間突破了書寫慣性而產生的內容。我最初對這個故事的想像就是大人的故事書，在處理品涵要從葬禮中帶走什麼時，忽然就連結上了。芭芭拉（Barbara）源自於希臘文，意思是「外來者、外地來的人」，恰巧能以她作為前述三個角色的相映—「我」進入任一世界或情境時都是外來者，心境變化會因為事件發生的順序、遇到的人而有所不同。無論故事走到哪裡，

「我」會變成的還是「我」，那是一生的探問。

原本偏向堅持小說的口吻要有連貫性，這次各種不同的新嘗試，好像反而有了不同的豐富，我很喜歡，像是自己三十代開始的隱喻。能夠以文字和這個世界、和我自己產生越趨紮實的連結，真的是我的榮幸。

完稿的這週，台灣入秋了。身上有了退不掉的傷和忘不掉的甜蜜記憶，它們終於相輔相成、組成了我。希望我能一直這樣，在所有的變化之中，都保持那一點點對世界的叛逆，我與世界擦撞的火花也許不會每一次都漂亮絢麗，但都點亮了自己某個階段的模樣。儘管再也沒有無憂的世界，我想我也寧可如此，寧可一次次在凶險的人生裡反覆去體驗愛是什麼、生活是什麼。

我想繼續這樣，我得繼續這樣。

這本書的書寫過程比想像中迂迴困難。

出版完《大概是時間在煮我吧》後，很快地就啟程前往英國進修創意寫作的碩士課程，為了能夠更有效地融入英文創作，有很長一段時間閒置了中文創作。當需要恢復中文語感時，礙於我粗淺的英文，時間成為語言轉換的成本，我變得需要花比往常久才能進入中文寫作狀態；幸運的是，同時，英文寫作讓我發現自己思考和書寫的慣性，小至我的選詞、大至我的選題，在肯特大學的那一年，像極了寫作之路的重新開始。所以這本小說雖是立基於台灣的現實，卻藏著我這一年、某些部分的新舊和晃動。

故事的最初發想是...

01_天使未曾老去

02_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再見

03_無花無果

04_我最喜歡艾咪了

05_看似無用的甜與永遠重要的事

06_祝你有一個被愛的生活

花季詞典
後記
特別收錄—書中書《出生記／生出記》

01_天使未曾老去

02_對不起，我忘了跟你說再見

03_無花無果

04_我最喜歡艾咪了

05_看似無用的甜與永遠重要的事

06_祝你有一個被愛的生活

花季詞典
後記
特別收錄—書中書《出生記／生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