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了,螢,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妳是那位貴人的女兒。」
母親這樣交代了無數次。
「那位貴人」指的是先帝。
遭叛臣殺害的先帝。
近親血脈盡數被殺、無一倖存的,可憐的先帝。
「妳要好好活著,要聰明地避開,絕不能被發現。不可以靠近皇宮,那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一旦踏進去,就會——」
——就會發生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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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餓啊……。」
螢邊下山邊嘆氣,手上挽著籃子,籃子裡裝著剛摘的款冬花和蕈菇。
這天的早飯是青菜粥,對十六歲、正在長身體的螢來說,實在不夠。
螢的一天是天還沒亮就起床,升火起灶,給舅舅一家做早食;然後和一干下人一起用過聊勝於無的早飯,便上山摘山菜和蕈菇。
「咦?有個甜甜的味道……?」
螢驟然頓足。她聞到果實的甜香,肯定是有果子成熟了。她趕緊尋覓果香的來處。
初夏以翠綠為山增色,泥土與樹木吸飽了水份與陽光,濃郁得幾乎嗆人,也將果香淹沒。
這個時節……是桃子嗎?還是枇杷?
想像著結實纍纍的果實,螢的心頭雀躍不已。來到山裡,最好的就是像這樣遇到水果或莓果。
螢加快腳步,隨手綁起的栗色秀髮隨之晃動。這時候的她,鮮活得宛如在山間奔跑的小鹿。裹著她纖細身軀的麻布衣衫不僅粗糙,又因每天上山而沾染了草汁,卻無損她那生氣蓬勃的美。
來到山腳附近時,螢清澈的茶褐色大眼越發閃亮,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了一片果樹林。
「是杏子!」
螢將籃子放在地上,奔向果樹。樹枝上結滿了渾圓的橙色果實,飽滿的杏子正是最誘人的時候,四周充斥著成熟的果香。
這裡竟然有杏樹!而且還這麼多。
螢立刻脫掉草鞋,爬上其中一棵樹,摘下一顆杏子,連皮咬上一口。滿口都是香甜的汁液。
「真好吃!」她從沒吃過這麼甜的杏子。
她正要忘情大吃時——
「什麼人在那裡?!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喝打住了螢。
螢吃了一驚,定住一看,果樹之間有一名騎著馬的青年。
青年俊美得令人一時失神,卻美得冷冽。漆黑的髮,白皙的面容,眼睛有如精心打磨的刀刃,與他的聲音一樣銳利。
隨風飄逸的頭髮並未梳成髻,而是在腦後綁成一束。看他身上的衣著便知是貴人──織有暗紋的紺青色袍子光澤閃耀,顯然是絲綢。
青年睥睨般地盯著螢。
「這一帶是圍場,妳不知道這是要上供的杏子嗎?」
「咦!」
這是皇帝的杏子?
螢愣住了,手裡的杏子差點拿不住。她趕緊回神,身體卻一個失衡往旁邊一歪,便在尖叫中落地,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螢忍不住呻吟出聲。杏樹雖矮,但跌下來還是會痛。
這時,馬匹走過來,螢抬起頭。
「抱歉,我無意嚇妳。沒事吧?」青年說完,翻身下馬,將韁繩繫在樹上,在螢面前蹲下。「站得起來嗎?」
螢朝他伸過來的手點點頭,但當她試著站起來,右腳腳踝卻傳來一陣疼痛。
「好痛!」她一屁股坐回去。
「傷了腳嗎?」青年說著抓住螢的腳,壓了壓、按了按。「看來是扭傷了。最好先別動。」
說完,他從懷裡取出帕子綁住螢的腳踝加以固定。
「啊……謝謝。」
看他手法熟練,螢猜想他大概經常處理傷勢吧。
「您是大夫嗎?」
螢這樣問。他面無表情地回答不是,否認了。
「我是武官。」
原來如此,這點小傷對武官來說是家常便飯吧?知道他是武官之後,螢覺得難怪他的眼神和聲音那麼銳利。
被他喝止的時候還以為他很可怕,但他幫自己療傷,可見是個好心的人。
螢想起自己被喝止的原因,啊的一聲輕呼,挺身坐好。
「那個……真是對不起,我沒想到那是皇帝的杏子。」
那顆吃到一半的杏子已經掉在地上砸爛了。好可惜……不不不,現在不是可惜的時候,她吃了皇帝的杏子,是不是犯了重罪?會不會被抓去鞭打?還是會有更重的處罰?難不成是死罪?
見她都快哭了,青年稍稍放鬆了表情。
「好了,別擔心,我不會把妳抓走的。」青年輕拍螢的頭。「陛下不會因為一個孩子誤食了杏子而發怒。」
「孩子……。」
青年說她是孩子,但他自己看起來也不到二十歲,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還是說,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上許多?
平日的吃食太差,螢確實又瘦又小,看起來不像十六歲。
她本想說我已經十六了,又想到要是對方知道自己的年紀,或許就不肯網開一面,便噤聲了。
可是,這時候是不是老實說比較好?
沒等她拿定主意,肚子便咕嚕好大一聲響。
「呵!」
青年露出笑容,突然沖淡了那份銳利的氣質,變得柔和溫潤起來。但這份柔和一閃即逝,他隨即又恢復成原本冷硬的態度。
「餓了是吧?」
螢羞紅了臉。青年站起來,從枝頭摘下幾顆杏子。
「拿去。」說著,他將杏子遞出去。
「這是?」
「沒關係,吃吧。」
「可是,這是皇帝的……。」
「妳不說就沒人知道。再說,我才說過,陛下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
螢盯著散發出甜香的杏子嚥了口口水,接過了。她咬上一口就再也停不下來,又忘情地吃起來。
青年以看著孩子的眼神望著吃得津津有味、果汁糊得滿嘴滿頰的螢。
真是個好人……。
原以為他是個可怕的人,結果人家不但親切,還通情達理。
螢偷偷觀察青年。他有一雙淡然無波的藍色眸子,容貌昳麗。周身散發出一股孤寂、冰冷的氣息。這應該是因為他沒什麼表情的關係,能笑一笑多好?還是說武官有規定一定要神情威嚴才可以?
「妳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下人吧。是哪一戶人家?」青年等螢啃完三顆杏子後,問道。
「呃……。」
她並不是下人,而是貴族千金。但舅舅將她當下人使喚,所以她心想也差不多吧,便也懶得解釋,點點頭。
「東兔梅門二坊的丹生家。」
「兔梅門嗎?我知道了。上馬。」
「咦?」
青年拍拍馬鞍。「妳扭傷腳走不回去。我送妳。」
「不、不,怎麼好意思!」
螢慌忙搖頭。讓人家幫這麼大的忙,就真的過意不去了。
「妳是因為我才受傷的。上馬。」
說完,青年便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螢抱上馬鞍,再把她帶來的籃子放在她膝上。籃子裡有五、六顆杏子,是他放進去的。
明明是皇帝的杏子,真的可以拿嗎?
青年自己也跨上馬鞍,調轉馬頭朝向都城而去。從樹木的縫隙間可以望見城壕與城牆圍繞著的都城,側坐在馬鞍上的螢望著都城,被馬兒馱著走下和緩的山路。
曉國的國都名為「壽生」,四面環山,山間的濃綠與屋宇的朱門丹柱互相輝映,青鈍色的屋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過了城壕上的紅橋,穿過隔開城內外的大門,便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路。這是國都最大的道路,筆直地通往位於最北端的皇宮。
路上,有像他們這樣騎在馬上的人,也有背著竹簍賣菜的,還有拉著成堆貨物的牛。這一日因為城內有市集,相當熱鬧。
路旁豎立著築地塀,東西向的小路井然有序地排列,每一條小路與十字路口之間都設有一道門,入夜便門扉緊閉。而每道門各有其名,螢家所在的那條路的門叫作「兔梅門」。
馱著螢的馬從兔梅門轉進小路。紅門紮實厚重,屋頂的軒瓦上刻著兔子與梅花。
「啊,就是這裡。」
螢指出一戶府邸,青年便勒了馬。他先下馬,再將螢放下來。
「謝謝。」螢向他鞠躬行禮。
「暫時不要走動,靜養幾天。傷處最好用濕布冷敷,等不會痛了再走動。」
他提了種種建議,螢卻報以不置可否的笑容。
要一個下人不動是不可能的,但他的好意令人感動。螢又朝他鞠了一躬,目送青年離去之後,才走進大門。
✽✽✽
「螢!」
一走進大門,舅舅的怒吼聲便竄出來。
螢不禁縮起身子。
站在主屋門旁的舅舅正瞪著這邊。
「早交代過妳進來要走後門!還有,妳晃到哪裡去了,衣服不洗,馬廐也不清!」
「對……對不起,舅舅。」
螢拖著腳急著要往廚房趕,舅舅卻下了台階來扯她手裡的籃子,她來不及鬆手,便被扯著跌倒了。
「這杏子哪裡來的?」舅舅一雙眉毛豎起來。
「這麼大、這麼好的杏子,不可能是野生的。該不會是上供的吧?」
「這個……是人家給我的。」
「人家給的?少騙人了!偷竊上供之物可是重罪!」
「不是的,真的是──」
「還敢找藉口,妳這個小偷!」
話聲一落,螢便被一巴掌摜到地上。接著,臉上是一陣火辣辣的疼。
「要是追究到我身上,妳要怎麼賠?妳這掃把星!」
舅舅再次舉起手來之時,一個少女一臉惶急地從廚房奔過來。
「老爺饒命!」
來人是螢乳母的女兒,巴兒。她張開雙臂將螢護在身後。
舅舅見了,皺起眉頭。
「巴兒,還不讓開。」
「不。老爺為什麼這麼狠心?螢小姐不是老爺的外甥女嗎?」
「誰要認一個父不詳的當外甥女!狗雜種!」舅舅恨恨罵道。「都是妳,害我沒拿到弁官一職還不夠,又害我被父親掃地出門,想到就晦氣!」
「那是因為老爺您自己──」
螢扯扯巴兒的袖子制止她。再說下去只會助長舅舅的怒氣。
之前舅舅曾賄賂有權有勢的貴族以謀求弁官的要職。然而,對方是收了賄賂,卻不出力。對方的說詞是豈能薦舉一個妹妹懷了父不祥之子的人。
賄賂一事很快地瞞不住外祖父,舅舅被除籍、逐出家門,直到外祖父過世後才得以回家。從此,舅舅便把外祖父、螢的母親和螢都恨上了。
本來得不到要職是因舅舅欠缺才幹,妄圖賄賂買官更是荒謬,外祖父說這一切都是舅舅咎由自取,舅舅卻全怪在螢的母親和螢身上。
舅舅狠瞪了螢一眼。
「讓妳留在這個家,妳就該謝天謝地。要是還不知足,大可馬上就滾,帶著燈給我滾!」
螢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燈便是螢的母親,現正臥病在床。若只有螢一個人也就罷了,但現在要是被趕出去,她養不活病弱的母親。
「別,舅舅,求求您,別把我們趕出去……。」螢哀聲懇求。
舅舅卻以看髒東西的眼神瞪過去。
「妳懂不懂規矩,想求我就這樣求!」舅舅一把抓住螢的頭髮,將她的頭按在地上。「好了,說啊!難不成要我教妳怎麼說話?」
螢的額頭被迫磨擦著粗礪的地面。好痛……她忍著淚,擠出話語:「求……求求您,不要趕我們出去……。」
她被按在地上,以艱難的姿勢勉強說完。舅舅滿意地哼了一聲,鬆了手。
「要是妳好好幹活,也不是不能讓妳們留下。休想偷懶。」
丟下這幾句話,舅舅便帶著裝有杏子的籃子回主屋去了。
「小姐……。」
螢抬起頭,巴兒便用衣袖幫她擦額頭,臉色悲苦得彷彿皺成一團。
「太過分了!要是老太爺還在,絕不會讓老爺這般對您!」
老太爺便是螢的外祖父。六年前,外祖父去世之前,螢是住在主屋的。然而,等外祖父過世,舅舅一回來便將她和母親趕進倉房。
母親是在外祖父去世的前兩年就病倒了。
「我跟妳說,無論什麼事,習慣了就好了。待在這裡,還能一邊做事一邊照顧母親。」
彷彿是鼓勵自己一般,螢努力開朗地這麼說,接著站起來。扭傷的腳踝陣陣作痛,看來是剛才跌倒時又傷到了。
螢小心地護著腳,走向倉房。
「小姐,您的腳……?」
「扭了一下。已經給人看過,不要緊的。」
螢邊說邊伸手入懷,說聲「給妳」,將掏出來的東西遞給巴兒。
「螢小姐,這是……?」
是杏子。螢趁著跌倒時,從籃子裡摸了兩顆出來。
「您什麼時候拿的?」
見巴兒吃驚,螢有點得意地笑了。「給妳。可甜了。」
她打開倉房的門,看見母親躺在後面的木板房裡。
母親並未睡著,正呆望著半空。
「娘。」
螢喊了一聲,進了木板房,在母親身邊坐下。母親沒有反應,螢也不在意,扶她坐起來。巴也過來幫忙。
「有人給我杏子,我幫您剝皮,您快吃吧。」
螢從懷裡又取出另一顆杏子,剝下薄皮。
母親仍以毫無焦距的視線望著半空。
母親得的是一種叫作「靈腐」的病。這種病並不是身上哪裡不好,而是患病的人漸漸像被抽了魂般木木呆呆的,最後長睡不起。據說這是穢神吃掉人的靈魂,讓人慢慢腐蝕的關係。患病原因不明,也無法可治。現今,都城裡有不少人罹患此病。
「希望燈娘子的病能好起來。」
巴兒看著螢仔細剝杏子皮,默默冒出一句。
「嗯。」
巴兒的母親已經死了,也是得靈腐病而走的。
「聽說得這個病的人越來越多……外面都說,病情一直壓不下來,是因為朱華姬大人不在的關係。」
「對喔,一直沒有選出新的朱華姬出來。」
朱華姬是侍奉曉國守護神的巫女。
守護神會保護曉國免於所有邪穢,並帶來福運。侍奉守護神的巫女由貴族之女當中選任,但自從前任朱華姬於去年過世以來,遲遲沒有選出新任的朱華姬,因此大家都說神明生氣了。
「可是,這種病是從十六年前開始流行的吧?那就和朱華姬沒有關係了。」
「也有人說是先帝作祟。」
「先帝?」
「先帝不是死於十六年前的叛亂嗎?所以呀……。」
螢不作聲了。凡是有關先帝的話題,她都不願多談。因為若不閉緊嘴巴,她怕自己會說溜嘴,不小心破壞自己與母親的約定。
「不止先帝,人家說那時候宮裡還死了好多人,先帝的后妃、皇子、女官,好多好多人……。」
十六年前,當時的皇帝被臣子所殺。
事情起於皇帝與太上皇之間的不和,朝堂因此分為兩派,一派追隨皇帝,一派追隨太上皇。
終於,在雙方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中,政變爆發了。
那一晚,內裏失火,衛士們驚慌失措,皇帝被太上皇一派的臣子所殺,后妃、皇子也無一倖免。
不僅如此,太上皇也死於皇帝派的臣子之手。
皇宮成為敵我交戰的戰場,一場混戰過後,皇帝的直系血脈無一倖存,許多女官和臣子也受政變波及而喪生。
「還好燈娘子沒事。」
螢因為巴兒的這句話回了神,本來剝著杏子皮的手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嗯……是啊。」
螢望向母親楞楞的側臉。當時,母親在後宮擔任女官,在政變中勉強保住一條小命逃回家,也就是這座宅邸。
而當時,我就已經在母親肚子裡了。
正因如此,母親才會拚死命逃出來。
倉房外傳來馬鳴聲。巴兒猛地站起來。
「糟糕,我得趕快去打掃馬廐,不然又要挨老爺的罵。」
螢也要站起來,但被巴兒制止。
「小姐服侍燈娘子吃杏子吧!而且,您傷了腳,千萬勉強不得。」
「我的腳沒事,一會兒就過去。」
巴兒匆匆出去了。螢也迅速剝掉剩下的果皮,將杏子遞到母親面前。
「娘,來,吃杏子。」
杏子到了嘴邊,母親的視線仍在半空中游移,但還知道要張嘴咬杏子。
螢多少鬆了口氣。
得了靈腐病的病人,餵食是一大難題。像母親這樣願意進食還算好的。很多人在患病後漸漸什麼都不吃,最終衰弱而亡。所以母親肯吃,螢就鬆了一口氣,覺得還不到絕境。
母親的嘴角溢出杏子汁,她趕緊拿旁邊的帕子擦了。小時候都是母親這樣幫自己擦嘴,現在倒是反過來了。
螢注視著緩緩吞下杏子的母親側臉。即使生了病,母親依然很美。年輕的母親一定更美……是啊,美得連先帝都無法抗拒。
「娘……您的吩咐我一直都記著,所以……您快好起來吧。」
「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母親這麼叮嚀,所以螢藏了一個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祕密,連巴都不知道。
她是先帝之女。
在後宮擔任女官的母親被先帝看上,懷了螢。母親雖是貴族出身,卻不過是一介小小女官,她無意與那些背靠權貴的后妃爭寵,因此對承寵一事始終秘而不宣。
不久,政變發生,皇帝薨逝,所以螢連皇帝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但母親告訴過她,她身上有一個東西和皇帝一樣。
是胎記。很神奇地,螢和皇帝在身上同一個地方有著同樣的胎記——後腰上的花形胎記。
「娘,不吃了嗎?」
一顆杏子吃不到一半,母親便不再張嘴了。螢將杏子放在旁邊,蓋上帕子。
母親甚至沒有告訴外祖父螢的父親是誰,也交代她絕不能將生父是先帝一事告訴任何人。
可是母親也說,她不能不知道。
因為不知道,就不能謹慎地避開。
「避開什麼?」年幼的她問。
「躲開禍事。」母親回答。
禍事——到底會有什麼禍事,螢不明白。當時的她,連「禍事」是什麼意思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