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莊子「遊刃有餘」的生命美學
《走在莊子逍遙的路上》,在十幾二十年前,委請商務印書館編排出版,不經意間二十年時光已從身邊流逝,時移勢易,今重讀舊作,雖然當初解讀莊子的理路架構與詮釋系統,在年壯之時早已成形,而藏在字裡行間的敘事觀點與情意抒發,卻有不同的感觸與體會,加上這麼多年來的講學工夫,也激發出些許的創意與更趨圓熟的見解,所以全書作了大幅度的修改與補充,甚至整頁刪除重寫,在求得商務的諒解之下,轉請遠流出版公司重刊發行。惟書名略為更動,二十年歲月過去了,不能老走在路上,也該走出上道了。
全書章節,由「心在形中」的存在處境,說「心執著形」的存在困局;再依本德天真的存在本質,尋求解消執著而釋放生命的可能出路;出路由修養工夫打開,而工夫在心上做,心虛靜如鏡,照現本德天真的真實美好;此照現等同生天、生地、生萬物的生成原理,就此開顯了與天地同在,與萬物同行的無待境界;並生發回歸生命本身之「無用之用」的自家大用,最後解開了生死倒懸的執迷困苦。
〈齊物論〉有云:「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此從「其行盡如馳,莫之能止」之人物的「忙碌不堪」說「悲」;再從「不見其成功」與「不知其所歸」之人間的「茫然不定」說「哀」;最後從「其形化,其心與之然」之人心的「盲昧不明」說「大哀」。人生就是人心引領人物而走入人間的一段行程,而身、心、靈三層次卻得面對諸多不得已與無奈何的試煉和考驗,其間生命承受的挫折和失落,與壓在心頭的悲苦和哀傷,莊子給出無限的悲憫,與真切的同情。牟宗三先生說,這一段的存在感受,非常真切,才能生發而為豐富的義理;開創由感受悟入,才能感人至深:老莊之所以成大家在此。
由老而莊,老子只說「慈」,莊子卻多說了一個「悲」字,此透露一點生命的訊息,「慈」心總藏有「悲願」在。老子說:「慈故能勇。」(六十七章),又說:「勇於不敢則活。」(七十三章)「不敢」是在位者慈心所生發出來之藉以保護天下百姓的悲願。且「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就因為「後其身而身先」(第七章),才能成為百官之長。這是道家「曲則全」之在放下中成全的大智慧,也是「有生於無」的生成之道。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謂之「大哀」,是心知執著形,形在氣化中流轉變化,而「心」竟隨之而轉,而失落自家的虛靜,故修養工夫在解消心知的執著,與人為的造作。老子從心說「致虛」,從形說「守靜」;莊子「心齋」說致虛,「坐忘」則是守靜。「心齋」從心說,「坐忘」從形說。「心」不執著「形」,「心」歸於「虛」,「形」也歸於「靜」。此所以「心齋」說「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心知」不起執著,放開「形氣」,生命得到了釋放,而遊於天地一氣之化中;而「坐忘」說「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心」的主體就在「離形」中「去知」,也在「去知」中「離形」,「心」回歸「心」的自在,「形」也回歸「形」的自得,而融入在天地一體的和諧理序中。
不論「致虛守靜」,或「心齋」、「坐忘」,工夫都在「心」上做,「無心」是無掉「德性心」的道德擔負,「無知」是解消「認知心」的知識鑽研,「無為」是放下「實用心」的功效講求。道德的擔負,知識的鑽研,與功利的講求,幾乎填滿了百年人生每一天的行程。從真、美、善三分之價值領域來說,正與知、情、意之三面向的心靈能力一一相應,「真」由「知」而來,「美」由「情」而現,「善」由「意」(自由意志)而有。
在這三者之間,老莊道家在文化傳統中,獨擅勝場就在美感欣趣的顯發。勞思光先生直指道家的心靈,既不是認知我,也不是德性我,而在「情意我」的開顯。問題在,莊子〈德充符〉篇,一者謂「有人之形,無人之情」,二者謂「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又在下一段落莊子與惠施的生命對話中如斯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此回應惠施「人固無情乎」的質疑,故莊子做出澄清,「無人之情」,是專就心知執著所拖帶出來的好惡之情而言,故莊子所開顯的「情意我」,是順應天地自然,而解消人為造作之「無情意的情意」,無掉世俗民情之人間現實的利害關心,而凸顯情意自身的審美品味。且「情意我」之虛以待物的觀賞雅趣,本質上已排除「認知我」的概念思考,與「德性我」的道德良知。莊子說試圖以執著造作來增益生,反而傷害了生命自身,因為悖離了道家解消心知而釋放形氣的存在之理。「不益生」是解消心知,「常因自然」是釋放形氣,解消心知是「心」在虛靜中自在,釋放形氣是「形」在氣化中自得。「心自在」是「能」觀賞的主體心靈,「形自得」是「所」觀賞的自然物象,主客在人間相遇,一如蘇東坡〈前赤壁賦〉筆下的天地之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心靈中的品味美感,就在主客間碰觸出火花的當下朗現。
莊子在〈養生主〉「庖丁解牛」的主題寓言中,說庖丁之生命自我的「刀刃者無厚」,與牛體之人間天下的「彼節者有間」,而人物走在人間的人生路上,如同「以無厚入有間」之「由技進乎道」的解牛過程。從「所見無非牛」的「目視」,進為「未嘗見全牛」的「心知」,終至「官知止而神欲行」的「神遇」。此由官能、心知的作用皆止息,而以神遇牛的工夫進程,莊子有一小段現在進行式的描繪:「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視」為之而止,說的是心神的專注;「行」為之而遲,說的是心神依神感神應而行;「動刀甚微」,是說刀刃之動在若有還無之間,妙在看似動了,又好像沒動;就在不知不覺間牛體解開了,如塵埃飄落大地般的無聲無息。庖丁自抒懷抱云:「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說放眼天下,獨我一人挺立人間,當下有一分快意自得的美感湧現心頭。「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開顯的是「一切已在這裡,所以一切可以放下」的生命體悟。
綜觀整段寓言的義理轉折,關鍵在「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生命自我的刀刃無厚,透入了人間天下的牛體有間,無厚刀刃就在牛體有間中自在的揮舞,感覺上還有多餘的空間。此一「遊刃有餘」的自在空間,是刀刃自我的主體修養開發出來的餘地,而餘地給出閒情,無「德性我」的道德擔負,無「認知我」的知識壓力,也無「形軀我」的器用需求,而「情意我」的品味雅趣就有展現的餘地空間。
宋代大儒程明道在〈秋日偶成〉詩作中有一絕佳的對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此可能從老子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十六章)這一段話得來的靈感創意,把老子四句話才說得清楚的義理,濃縮成「萬物靜觀皆自得」一句來說,直截了當有如神來之筆,人間街頭一起執著造作的人潮紛擾,在吾心虛靜的觀照之下,紛紛回歸自家生命的本德天真。且引出下半句「四時佳興與人同」,是主體心靈的審美品味,與四季氣化的美景光采相遇,當下朗現的美感雅趣。此南宋詞家辛棄疾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道先生另有〈春日偶成〉的詩篇:「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此從「雲淡風輕」的自然氣象,轉接「傍花隨柳」的人間風光,再通過「余心之樂」而「時人竟不識」的人文省思,點出生命悅樂不從少年浪漫來,而從「偷閒」的生命體悟來。問「閒情」向誰家「偷」得,答曰僅能向自家「心」上求取,生命「閒情」僅能從心靈的餘地空間取得。
再看中唐詩人李涉〈題鶴林寺壁.登山〉的詩篇:「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從「終日昏昏醉夢間」的生活寫照,轉折在忽聞春日將盡,告訴自己或許可以登山走走,路過一座竹林寺院,偶遇出家僧說了些修行悟得的話語,當下似從醉夢中醒覺,滿心歡喜無意間為自己爭取了半日「閒情」的美好時光。
就當前新冠病毒依然猖狂流竄之際,正好忙裡偷閒,給出了「閒情」的餘地空間。大家儘可能不出門,即使出門也一定戴上口罩,大大減少了人我互動的紛擾,與口舌爭鋒的是非。小兒女可以在家視訊聽課上學,父母親也可以遠距開會上班,在家陪伴兒女的時間增長了,拉近了兩代間的疏離感。夫妻間也因更多的相處,更深入的了解,少了猜疑與責難,多了諒解與包容,這是一家人共修的好時光。疫情迫使全球人類改變了生活形態,從街頭流落回歸家居日常,不說治國平天下的大話,而多講修身齊家的禮數。人生的翻轉之道,要從儒家有心、有知、有為之理想抱負的擔當氣魄,走向道家無心、無知、無為之守柔居弱的化解智慧。無利害關心,無概念思考,無道德責求,「無」給出了餘地,給出了空間,也給出了閒情,回歸「即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之即形體之有限,而遊於心靈之無限;就在不得已的人間複雜中,涵養吾心之沖虛(「中」當「沖」解)。多一點心神自在,少一點物欲爭逐,心靈歸於虛靜,心知不執著形氣,在「無」了自己的同時,「有」出了被心知禁閉的形氣,在虛靜觀照之下,給出了多餘的空間,而釋放的形氣也散發出氣化中的光采,所謂審美品味的美情雅趣,就在氣化世界多餘的光采中朗現。
完成了這本大幅修改重整的新書工程,費時半年之久,理論架構依舊,增補了近二十年間體悟有得的內涵,與融會貫通的見解。沒有「提刀而立」的豪情,放下了手中的筆,只是鬆了一口氣;也沒有「為之四顧」的氣勢,而是翻看全面修補的厚重稿本,好像也為自己爭取了生命中一點多餘的光采;更沒有「為之躊躇滿志」之一切已在這裡的成就感,總算盡了一分學人對自家著作該負起的責任。莊子以「善刀而藏之」終結,善在無心,放下自我,將一切美好還諸天地,「藏天下於天下」的生命理念,就在「不藏」。一切已在這裡,所以一切可以放下。或許自家也該收筆,在藏拙中休養生息,尋求另一多餘的可能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