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escape
窗外正下著雪,當凱恩・向谷去上班時,地面僅積了一層薄雪,但如今已暴雪紛飛,令人不禁想舉頭問蒼天,是否發生什麼了天怒人怨的事。種植於中庭的櫸木轉眼間籠罩上皚皚白雪,時值十一月底,距離冬季正式降臨尚嫌稍早。
寬敞的餐廳裡幾乎坐滿了人,但鴉雀無聲,恍如映照出窗外寒景一般,眾人僅以耳語般的音量竊竊私語。
「話說回來,博三,你和之前在酒吧遇到的女生氣氛不錯,後來怎麼樣了?」
當凱恩拋出話題後,坐在對面的博三・歐森便將三明治放在盤上,斂起那層帶有亞裔風情,且令人能強烈地感受到中國地區基因的單眼皮,道:
「……那女生啊,是希望城的居民。」
凱恩聞言,反應慢了半拍,坐在一旁的阿里・斯塔奇則露出誇張的表情,連聲「欸欸!」叫喚,並轉著湯匙。阿里屬於中東裔長相,五官深邃,嘴闊,嗓門也大。
「你抽到下下籤了呢。」
阿里坐在椅子上,反拱著背,博三則說「我啊…」用力地將身體伸到桌面上。
「一開始就覺得很奇怪了,因為她是畢亞人,又超正的,卻一直一個人坐著,沒人搭訕。我後來去問了酒吧老闆,老闆就說她『專勾搭都市人』,而且相當有名,讓我有種完全上當的感覺呢。」
博三一臉煩躁,哼了一聲,阿里又說「既然這樣」,伸出了食指。
「那就當只是和人家玩玩咧?那妞很正,不說的話,就不會知道她是『希望城的女人』啊。」
博三聞言,坦白說:「老實說我也想過。」
「可是最近新聞不是常報嗎?都市人因為感情糾紛,被希望城的貧民攻擊或殺掉。就算能和畢亞人正妹交往,但我又不想承擔那種風險,就傳訊息說『妳是希望城的人吧,我家爸媽不許我結交這種對象,抱歉了』。」
阿里用湯匙指著博三,問:「那對方回什麼?」
「她說『收到』。」
阿里聞言,當下哈哈大笑,笑到讓其他人轉頭側目。
「什麼嘛,又不是工作上的聯絡。」
他笑到喉嚨發出氣音,並擦掉眼角的眼淚。
「她也感覺習慣被拒絕了。」
博三尷尬地低喃。
「她或許是亂槍打鳥吧。」
博三聽見凱恩的意見後,緊握雙拳,用力地伸向天花板,說:「我戰勝正妹的誘惑了!」阿里見狀,則笑得更誇張。
「那畢亞妞一開始一直纏著凱恩吧,但因為你都不理人家,所以我才被當成目標的啊。」
博三追溯相遇時的場景,將責任推給凱恩。
「抱歉啦~我喜歡的類型是『紅髮的畢亞女生』,目標精準明確。」
阿里嘟噥:「光是畢亞人就很稀有了,紅髮更是瀕危動物吧。你啊,因為長得帥,只要沒這點堅持的話,女人可是任君挑選呢。」
凱恩閉起單眼,大聲地咂嘴。
「正因為稀少,所以才讚啊,那麼容易找到的話,就不好玩了。」
「哇啊——這傢伙,因為長得比較帥,就得意忘形了。」
一旁的阿里撞了一下凱恩的肩膀,凱恩則發出「哈哈」笑聲。他留著一頭整齊的金色短髮,眼眸為森綠色,類似嫩葉。皮膚白皙,但五官並未過度深邃,所以似乎也擁有華裔血統,但基本上屬於北歐常見的長相。由於旁人常問他是否來自北歐,因此八成是這樣吧,於是他也回答「我來自瑞士地區喔」。
「那邊三人,太吵了。」
中年女性員工出聲警告,使三人感到集中於自己一行人的視線,宛如深表贊同她似地凌厲射來。他們拿起放著空碗盤的托盤,急忙站了起來,收拾好後便離開餐廳。博三的三明治還吃到一半,使他邊走邊將剩下的三明治塞進口中。
「那是啥啊,好可怕。」
阿里回望餐廳入口,這麼抱怨。
「餐廳裡又不是不能聊天,真是神經質。」
凱恩也嘆了一口氣,贊成阿里的意見。
「因為她老公不甩她,她才欲求不滿吧?」
凱恩聽見博三刻薄的評語後,判斷此時應該笑,便笑了起來。如他所料,走廊上轟然響起三道笑聲,三人輕撞彼此的肩膀,打打鬧鬧地走著,移動到能看見迷你庭院的椅子上。距離下午的工作時段還有十五分鐘,所以在此消磨時間。迷你庭院中有一座小池塘,附近種了玫瑰,但目前被雪花輕柔地掩蓋住了。
「啊,對了!」
阿里右手打了個響指。
「下班後要不要去『皮修瓦』喝一杯?我有招待券。」
「我要去!這是一定要的啊,那裡常有正妹出沒欸。」
博三顯得躍躍欲試。「皮修瓦」是一間預約制的夜店,頗受歡迎,假如沒有代替預約券的「招待券」,將不得其門而入。據說要獲得招待券相當費勁,此時,博三與阿里望向毫無反應的凱恩。
「你咧?」
凱恩刻意頓了許久,這才賊笑道:
「既然你們要去,我就不可能不去吧。」
笑聲此起彼落,博三摟著他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並粗魯地搖著他。
「話說,阿里,你要帶布洛雅一起去嗎?」
阿里聽見凱恩的問題後,心虛地端正姿勢,道:「我們是要去泡妞,怎麼可能帶她一起去啊。」
「哇啊,這男友超渣的。」
博三輕輕地戳了一下阿里的背。阿里自學生時就與布洛雅交往,且是雙方父母公認,兩人在秋季時訂下婚約,將在明年春天結婚。
「在結婚前偷吃都不算偷吃吧,我只剩下現在能堂堂正正地偷吃了,我要尋歡作樂到最後一秒!」
「你可別樂極生悲,被真命天女給甩啦。」
這名偷腥男聽見凱恩的忠告後,則理直氣壯地說:「不要緊,布洛雅很愛我。」
「喂,你們。」
三人聽見背後傳來一道嗓音後,倏地停止話題,轉過頭去見到美和・史提菈。美和是一名黑髮黑眸、充滿異國韻味的亞裔女子,笑容風情萬種,但一旦生氣就很恐怖。她與凱恩、博三、阿里同時期就任,並在為期三個月的新人研修中互助合作。
「你們在餐廳都被唸了,卻還在這裡像烏鴉一樣呱呱叫啊,下午的工作時間差不多要開始了,別聊那些五四三的,快回去工作崗位吧。」
三人各自隨意地回答「好好好」「我們知道啦」「現在就要回去了」,走向自己負責的H棟。
「美和沒有男友吧,她也欲求不滿吧?」
當博三繼續主張這種說法時,阿里則露出「你又來了」的表情笑了笑。
「而且,她好像對凱恩有意思呢。」
阿里聽見博三的話,補充說:「我也覺得欸,但看來是妹有意,郎無情呢。」
「這是因為我的理想對象,是紅髮畢亞人啊。」
阿里則吐槽博三說:「你才是,其實你很喜歡美和吧。」
「才沒那回事咧!」
博三雖然氣呼呼地否定,但他無疑相當在意美和,然後,美和鍾情的則是凱恩,這是因為美和只有當他們三人同在時……當凱恩也在時,才會出聲提醒他們。
當凱恩得知美和對自己有好感時,便收集了她的相關資訊,她的父親是建築師,母親經營花店,美和本身是三兄弟姊妹中的次女,屬於都會區中常見的一般家庭。身為次女這一點得分頗高,若為二女兒的夫婿,相信家長也不太可能要求過高。美和雖然容貌姣好,但便服樸素,給人穩健的印象。自己能幻想自己與美和結婚生子,建立家庭,那應該會相當美好,但自己……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與美和纏綿歡愛的畫面。
總之,自己無法辦到,希望與現實天差地遠,因此,即便自己知道美和有好感,卻維持著朋友關係。假如博三要追求美和,那倒也好,畢竟,自己不會出手,也無法出手。
當三人走路的時候,也不在意旁人眼光,嘻嘻哈哈地聊天。終於能見到H棟入口時,阿里則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難關,當上世界政府的公務員了,為什麼會被分發到監獄啊。」
博三則不解地歪著腦袋說:「但我很滿意呢。」
「坦白說,這工作超涼的啊,常鬧出問題或有暴力傾向的受刑人,只要申請矯正,就能用抑制衝動劑讓他們安分下來,我的主管會接二連三地申請,所以我負責的受刑人都乖得像小兔子一樣。」
阿里哈哈大笑,道:「要是人權組織聽到的話,就會鬼吼鬼叫說『要適當使用——』之類的。」
「世界政府的公務員啊,如果是財務部或經營部的公務員就很帥氣,儘管我們算在法務部內,但很難和朋友說我在監獄裡管罪犯,我的樂趣就只有每週末去搭訕而已啊。」
阿里連聲抱怨,但當他走進H棟後,便不再嘟噥。H棟又分為10-15白區、16-20紅區、21-25藍區、26-30黃區,博三負責白區,阿里負責藍區,凱恩則負責黃區,一旦在這裡道別,直到休息為止都不會再碰面。
凱恩走向黃區後,見到主管站在管理室前約半張網球場大的空間內,且已經開始點名了。他在最後一刻趕上,排在最後方,並在此時被喊到名字,便中氣十足地回應「有」,為及時趕上一事鬆了一口氣。黃區共有十五名監獄官,從上至下為擔任領導的黃區主任,剩下則全都是沒有頭銜的一般監獄官,意即基層員工。
當點名時,凱恩戴上原本扣在腰際的制服帽,這頂略微沉重的帽子兼具能對全身上下覆蓋防護罩的裝置,當感應到危險時,會當下產生一層柔軟卻堅硬的保護膜,籠罩全身。凱恩在最初的研修中,見過防護罩擋下光束槍攻擊的示範畫面,他雖然認為不必這麼提防赤手空拳的受刑人,但約二十年前發生過一場大暴動,在那之後,監獄員工便有義務防範得滴水不漏。這種防護罩是劃時代的創舉,研修中的講師曾得意地說:「自從採用後,就不曾有監獄官殉職了。」
雖然阿里討厭這份工作,但凱恩與博三一樣滿足於現狀,薪水優渥,雖然地點有些偏僻,但法國中央監獄位於都會區,收容的受刑人多為竊盜、傷害等輕案罪犯,刑期大多未滿兩年,最長也只有五年,相當短,這是因為刑期長的罪犯都會被送去環境嚴苛的地區,諸如位於北阿拉斯加或南非的監獄。
最後,眾人隨著位於正前方的主任・霍羅維奇一聲令下後,便敬禮解散。正當凱恩打算前往自己負責的牢房巡邏,而轉過身後,霍羅維奇便喊道:「凱恩・向谷。」凱恩原本以為趕上點名就沒事了,但還是被當作遲到嗎?他在心中咂嘴,暗想「糟了」,並跑向霍羅維奇,向對方敬禮。
「我有話跟你說,跟我來。」
雖然巡邏時間會變晚,但也無法違逆長官命令。由於對方走出H棟,使凱恩暗忖「到底要去哪裡呢?」時,見到了典獄長室,令他屏息凝氣。自從新人研修結束,獲得分派公文後,他就沒再踏進過典獄長室了,而那是約兩年前的事。
他與霍羅維奇一同走進典獄長室,法國中央監獄的典獄長約翰・戈別列夫坐在擺放於窗邊的辦公桌後方,他是一名俄裔壯漢,招牌標誌為嘴巴四周的鬍鬚。這間狹窄房間風格簡樸,但只因為有他在,就讓氣氛中甚至瀰漫一股無形的壓力。
辦公室內不只戈別列夫一人,還有資深監獄官華利・畢克斯筆直地站著他前方。華利比凱恩年長十歲,負責自己的新人教育,因此凱恩才會認識他,但平常幾乎沒見過他,連晚班也沒見過,據說這類監獄官,負責一對一地監視被禁錮於單人牢房內的受刑人。
凱恩被示意站到華利身旁,接著,當霍羅維奇走出門後,典獄長室內就只剩下凱恩、華利與典獄長・戈別列夫三人而已。戈別列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道:
「因為華利・畢克斯即將離職,原本由華利負責的H3從明日起,就由凱恩・向谷負責。」
調換單位雖然不稀奇,但根據往例從未這麼突如其來,且由典獄長親自告知。
「你在分發時簽了保密條款……」
戈別列夫筆直地望向凱恩的雙眼,他眼神銳利,令人背脊一顫。
「絕不可洩露在職務上所知情報,若被發現洩露情報,將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徒刑,你還記得嗎?」
「是,屬下記得。」
倘若因為洩露情報而遭到逮捕,被關進前職場,可就慘兮兮了,因此自己就算死也不可能洩密。不過,當對方再度威脅似地確認後,就讓人不禁緊張地心想「自己將負責那麼重要的人物,或是超有問題的受刑人嗎?」額上冒出汗水。
「交接自今天下午到下班時間為止,你明天起就負責監視H3。」
華利道「是」,並舉手敬禮,凱恩也趕緊效法。當離開典獄長室後,他感到華利吁出一口氣,並放鬆了緊張。他那雙畢亞人特有的犬耳,原本在戈別列夫前豎得直直,如今卻半垂了下來。
華利將離職,監獄官的薪水在都會區中也偏中上,另有危險津貼,待遇算優渥,也不會太耗費體力。儘管如此,華利仍找到了一份比目前更好的工作,讓他認為即使辭掉這份工作也無所謂吧,真是羨慕。
話說回來,自己為什麼會被選去負責單人牢房呢?還有其他優秀的監獄官前輩,而華利更是足以負責新人教育的資深監獄官,自己莫非被選為這間監獄內的有望新星吧?過去自己從未在意過,但思及這或許是出人頭地的踏板後,心中便充滿了期待。
當兩人前往單人房時,華利繞去中央台的ID課,在此重新設定了凱恩的虹膜辨識通行證。過去凱恩可自由進出黃區,在緊急時則可進出白、紅、藍區,如今變得可自由進出全部樓層,包含他初次耳聞的H1-9區。
兩人確認設定完成後,搭上位於監獄內的地下專用電梯。凱恩曾聽說單人牢房位於地底,唯有電梯可通往該區,但在新人研修時,只簡單聽過說明,說「未經通行許可者禁止進入地下室」。
搭乘時間漫長得宛如似乎能抵達地球另一端,縱使這言之過甚,但電梯的確不斷緩緩下降,停在顯示為H3的區域,再以虹膜辨識開啟了大門。
門後是一純白世界,前方肅穆地聳立著一根尺寸宛如半張籃球場大的圓柱,那又白又大。圓柱的牆邊環繞著足以供三人並肩行走的走道,另有一條走道位於凱恩上方,高度為伸長了手跳躍後勉強可及之處,這條走道為透明無色,因此並無壓迫感。位於圓柱另一側銜接走道的牆壁為淺灰色,假如沒有這種色差,或許會因為整體過白,導致遠近感失衡。
這間房間因為中央有一根巨大圓柱,令人感到狹窄擁擠,或許又因為以白、灰為底色,顯得死氣沉沉,恍若醫院。
單人牢房就位於這根圓柱內部吧……這給人一種極為冰冷的感覺,凱恩腦中起初浮現被收監的受刑人裝上戒具、被監獄官踢進牢房地板的畫面,不對,那不可能,那是古時候電影的場景了,戒具如今被視為「侵犯人權」,目前僅會對犯下暴力行為的受刑人施打抑制衝動劑。
「在交接前先讓你見見被收監在此的受刑人・H3。」
華利咳嗽一聲,說「來這邊」,沿著右邊牆壁邁步走出,在位於電梯另一側之處,走道底端大幅外拓,呈橢圓狀,空間大小約為一輛空浮汽車。有一張桌子靠著圓柱,另有一張與桌子成對的椅子,後方牆上則擺著一組沙發,一旁還有一個小小的櫥櫃,此處似乎為辦公兼休息室。
辦公桌前的圓柱白牆上有一處發出淡淡藍光,尺寸約如葡萄般。華利碰觸該處後,圓柱便瞬間轉為透明,原以為是圓柱牆壁部分原來是透明強化玻璃,能自由轉換為白色遮罩。
透明玻璃內部簡直不像是單人牢房,有三間獨立房間相連,第一間為衛浴一體的浴室,第二間為擺放床鋪的寢室,第三間應為客廳,擺放著空浮椅。比起自己所居住的租屋處,這裡還更加寬敞,若不說是單人牢房,類似飯店套房的感覺。
有一名男子坐在客廳內飄浮於空中的灰色空浮椅上……他雖然坐著,卻一絲不掛,呈現全裸狀態。凱恩的頭部位置恰好面對坐在空浮椅上的男子腰際,由於對方翹著腿,所以能將他的胯部一覽無遺。凱恩不禁別開視線,但想起自己的工作是監視這名男子,心中視之為「工作」,而望向對方。
男子是一名擁有犬耳與尾巴的畢亞人,年紀……約為二十五、六歲,四肢修長,雖然纖瘦,全身上下卻有著精實的肌肉。
男子的犬耳、尾巴、頭髮……全都是紅色,他的後髮際短,瀏海卻偏長,並撥到一旁,髮型俊逸瀟灑。端看頸部以上的氣質,縱使坐在高級西餐廳中用餐也毫不遜色,但無論怎麼看對方都一絲不掛。
男子坐在空浮椅上,讀著空浮電子書,輕輕地搖晃身體,宛如唱歌似地動著嘴唇,卻聽不見他的嗓音,縱使自己望著他,他也漠不關心……不,不對,他應該並未注意到自己被人從外面觀看,常有那種能從外面看見裡面、裡面卻看不見外面的機關玻璃。
「坐到沙發上吧。」
凱恩聽見華利的指示,坐到沙發上,而即使他坐到沙發上,也能清楚地見到紅髮男子位於客廳內的身影。
「雖然說是交接,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看過他的犯罪紀錄,再學會這些設備的用法就行了,有個三十分鐘就能搞定。」
華利將文書電腦棒放在凱恩面前,那是按下啟動按鍵,就能投影出空浮檔案的型號。不過,無論華利怎麼按啟動按鍵,都無法投影出空浮檔案。當他詢問中央台後,對方懷疑該裝置故障失靈,將送來新裝置,與舊裝置交換。
「他們說要花十分鐘移動檔案。」
華利邊咂嘴邊解說。負責H棟的監獄官能藉分派給自己的裝置閱覽H10-30受刑人的所有資訊,然而,H個位數受刑人卻不同,在這能無限共享情報的時代之中,他們卻僅將情報放在傳統裝置裡傳遞,可見獄方希望徹底控管情資。
兩人在新裝置送抵之前無所事事。當走進H棟後便禁止聊天,這是為了不讓受刑人趁隙得知交談時所洩露出的監獄官個資。過去曾有受刑人透過監獄官微不足道的一句話,找出對方的住家,並縱火洩憤。
不過,這裡的情況卻迥然相異,單人房受刑人似乎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理應也聽不見聲音吧。然後,凱恩認為現況等於兩人私下共處,判斷可以聊天,便向華利說:「您明天就要離職了呢。」
「對。」
對方的態度雖然愛理不理,卻並未責備自己「不可聊天」。
「交接很趕呢。」
「獄方一旦受理了負責H1-9的監獄官離職申請後,該監獄官必須在一個月內離開監獄。將由高層決定離職日,並在當天早上告知該監獄官。因此,交接也會在當天下午執行。聽說過去有人趁離職的機會,斡旋受刑人和外界聯絡,協助對方越獄,所以這是為防範這種事發生的預防措施。」
華利比凱恩所想的更加健談,他或許認為這是最後一天工作,稍微放縱一下也無妨吧。
「那名受刑人為什麼不穿衣服呢?」
凱恩所知的H棟受刑人都身穿淺黃色囚衣。
「那是為了確認他是否有自殘行為。」
華利平淡地回答。儘管如此,裸體也太過分,這等於侵害對方的人權了吧?
「他本人能接受這狀況嗎?」
凱恩能理解若對方失控到必須加以拘束的情況,或許將強迫對方赤身裸體生活,但這名受刑人看似溫厚,會坐在空浮椅上看書。儘管牢房內具備完善的暖氣設備,但他本人對全裸一事都不覺得難受嗎?
「最重要的是保護H3的肉體。」
並非肉體與精神雙方面,只有肉體?當凱恩納悶地歪著腦袋後,華利道:「等你看了檔案就會明白……」
「H3是前世界總統奈吉爾・赫瑪士的兒子。」
凱恩聞言,不由自主地道出「啥?」當凱恩十五歲的春季時,奈吉爾當選為世界總統,但他在就任第三年就因為企業政治獻金與偏袒特定企業之嫌,鬧得人盡皆知,受到全球人民的譴責,在任期未滿時中途卸任,在歷任總統中也算是數一數二不受歡迎的一屆。
聽華利這麼一說,這名畢亞人受刑人的頭髮是紅色,奈吉爾也擁有如烈焰般的紅髮,遭人背地裡謔稱為胡蘿蔔總統。不過,奈吉爾與妻子當時理應未有子嗣。
「H3是奈吉爾和情婦生的,是庶出子女。」
凱恩無意間忽然得知了全球規模的醜聞,這很有趣,想趕快找人說說,卻又絕不可洩露。腦中閃過戈別列夫所說的「處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徒刑」這句話,那句忠告是為了防止自己洩密這醜聞吧,八九不離十。
「因為他是前總統的兒子,所以才會住在這種像飯店套房的單人牢房裡啊,那倒無所謂,但全裸就有點……他的自殘行為該不會和精神疾病有關吧?但那樣的話,再來監獄之前就會先被送進治療室吧?」
這是所有人都會浮現的疑問,華利則輕輕地吁出一口氣,道:
「你知道O這種種族嗎?」
「嗯,知道,在小學時有學過。」
西元22XX年,致死率極高的流行性病毒於全世界中肆虐,科學家研發出疫苗以作為治療藥物。然而,藥物的副作用卻導致世界上誕生了擁有狗耳與尾巴的新人種・畢亞人,這名前輩監獄官・華利與H3都是畢亞人。他們除了擁有狗耳與尾巴以外,與一般人類無異,畢亞人人數稀少,尤其女性的犬耳與尾巴相當可愛,頗受歡迎。
畢亞人容易生出擁有超高智商的後代,這些人被稱為高等畢亞人,不過,高等畢亞人在三十歲前後,就會智能退化,且喪失記憶,多年以來一直被稱為「天才的悲劇」。
隨後,世人發現高等畢亞人的真實身分,為僅擁有精神體的新種族O,他們與畢亞人同時誕生於世。O族並無實體,當離開體內後,會成為珍珠狀圓形物體。透過讓五歲畢亞人吞下顆粒物後,便能占據對方的肉體。O族在占據的身體內生活二十五年,於三十歲時再度化為粒狀,從口中排出。藉由再度讓五歲畢亞人吞進的過程,O族得以永生不死,綿延不絕。
被這些怪物鳩占鵲巢的畢亞人十分不幸,在五歲時精神受到壓制,等再度奪回肉體後,精神依舊停留於五歲,肉體卻已經三十歲了,導致心智與肉體無法健全成長,淪為一種畸形的生物。O族智商極高,正因為他們擁有豐富的經驗與知識,當占據肉體時,能在各業界留下輝煌成績,於是當肉體恢復為「年僅五歲的本尊」時,更顯得相去懸殊。
世人發現高等畢亞人真面目的當下,全球便展開一場「獵殺O族」的行動,驅除世上所有O族,拯救畢亞人兒童不受精神慘遭占據的威脅,而這是距今約三十年前所發生的事。
「但O族已經滅絕了吧?」
華利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說:
「奈吉爾・赫瑪士的兒子在五歲時被恐怖分子綁架,十八歲時獲救,但他被迫吞下恐怖分子藏起的O族,精神遭到占據,目前也處於被O族寄生的狀態。所以他目前的言行舉止並非原本的奈吉爾・赫瑪士兒子的人格,而屬於寄生物・O族。」
「請、請等一下。」
凱恩摀著頭這麼說。他當下難以相信足以寄生他人的精神體這件事,但課本上這麼寫,那的確真實存在。不過,那是以前的事,發生於自己誕生之前,如今早已時移世易,縱使聽見那依然存在,他也難以接受。
「您說那是寄生物,那個……我應該怎麼……」
「沒什麼特別的,那只是智商較高,和一般受刑人並無兩樣。O族的固體型除了被祕密保管在部分研究機構中以外,理應並不存在。不過,在六年前,有一名礦物學者在三十歲時自殺未遂,當時他奇蹟性地保住性命。之後因為他精神狀態怪異,經檢查之後,發現原本寄生在他身上的O族離開,使他呈現心智消沒的狀態,代表那寄生物未成功處理掉剩下的『身體』。推測目前應仍有少數O族躲過獵殺,正躲躲藏藏地苟延殘喘著。」
占據精神的種族如今尚存於世,這讓凱恩不寒而慄。華利見到凱恩臉色不佳,不解地問:「你會怕嗎?」
「O族能寄生的就只有五歲的畢亞人,先不論不滿五歲的畢亞人小孩,你不必害怕吧。」
那倒也是,但……足以占據精神的種族如今仍存於世,且不僅如此,世界政府還隱瞞真相,令凱恩感到一股莫可名狀的恐懼。他們為什麼不公諸於世,呼籲人民小心警戒呢?是否有人不想為多年前並未徹底撲滅O族負起責任呢?
「奈吉爾・赫瑪士知道兒子被O族寄生後,非常頭疼,肉體雖然是兒子的,但精神屬於寄生物,而那是一種能更換肉體,壽命長達一百歲以上的怪物。為了讓兒子恢復原本的人格,只能等這具肉體成長到三十歲,自然吐出O族了。」
凱恩回頭望向H3,那是一名紅髮紅尾的畢亞人,這畢亞人的精神遭人占據。他坐在空浮椅上看書看得津津有味,那人格並不屬於奈吉爾・赫瑪士原本的兒子,而屬於寄生物。
「就算占據肉體的寄生物O族窮凶惡極,但被占據身體的奈吉爾・赫瑪士兒子是VIP,奈吉爾罹患生殖系統疾病,唯有庶出的H3繼承了他的基因。」
器官培養療法與時俱進,曾有一段時期中,無論老少都能培養器官,致使世人濫用器官移植與器官手術,更曾發生一起前所未有的奇案:一名九十歲老翁將自己身上六成的器官替換為培養器官。於是,政府制定了嚴謹的法律,設下年齡限制。依照奈吉爾的年齡,醫生應該判斷他的生殖器官疾病,等同於老化所造成的功能衰退,並未准許他培養與移植生殖器官吧。
「奈吉爾能接受兒子將心智消沒,希望在恢復為兒子原本的精神前,都絕對別讓這具身體受損。」
因此,H3才呈現全裸,能目測他有無自殘行為。
「在管理上,基本就是目測奈吉爾・赫瑪士的兒子是否自殘,或有無準備要自殘。雖然說是目測,但因為我們隨時都用監視器監控他,如果他有什麼詭異的行為時,就可以採取安全措施……讓他強制入睡。」
據華利所說,負責監視H3的人員僅有凱恩與另一名監獄官,以及專門負責週末值勤的監獄官,總共三人。
「我們雖然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我們,打開聲音的話,就能聽到他在單人房裡的聲音,但他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他會用位於房內牆上的面板輸入需求,那會顯示在我們這邊的螢幕上。除了工作指南上所寫的內容以外,都可以忽視他的要求。因為過去曾有監獄官透過螢幕協助受刑人聯絡外界,因此現在變成不能用監獄官辦公室面板傳送訊息去受刑人那一側了。」
華利吁出一口氣。
「H3不知道我們能從外面看到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受到怎樣的監視、被誰監視,更不知道我們的性別、年齡、長相和勤務制度。從明天起就會更換負責人,但他應該不會注意到監獄官已經換人了吧。不過,這樣很好,我們的目的就是不讓他得知任何資訊。」
凱恩聞言,腦中閃過「圈禁至死」一詞,但這也情有可原。畢竟,對方是足以占據精神、摧毀畢亞人人生的無形怪物。
「O族在自己寄生的肉體至三十歲後就會離開吧,請問奈吉爾・赫瑪士的兒子目前是幾歲呢?」
華利回答「二十九歲又六個月」。再過半年,這具肉體就會回到原本主人的掌控之中,寄生物・O則會被處理掉。此時,新的文書電腦棒終於送達,並與壞掉的更換,輕輕用手指一按新裝置,便能立即啟動。凱恩今天的工作就是瀏覽空浮檔案,不過那僅約三十頁左右,並不多。
檔案最初列了H3的身分證字號,由於上面並未記載名字,於是他的房號便成了他的代號。操縱他人精神的生物是否會依照所占據的肉體,而更改姓名呢……應該非得更換吧。因此,他們或許毫不執著名字為何。儘管如此,檔案中僅有編號,並無任何針對該寄生物過去的描述。
H3的肉體主人為約書亞・赫瑪士,檔案中有關於他的詳細記錄。他在五歲與母親同去公園時,被恐怖組織「zo」擄走,zo將約書亞視為談判的關鍵籌碼,將他培養成儲備恐怖分子,輾轉於智利地區、印度地區、埃及地區等都市郊外的希望城中生活。
華利默默地站起,拋下一句「我去巡邏,你待在這裡」後,走向位於圓柱周圍的走道。他在下方的走道繞了一圈,又爬上樓梯,緩緩地在上方的透明走道繞了一圈。此時,那名既是約書亞・赫瑪士,又是寄生物且被稱為H3的受刑人則一如凱恩剛進來時,仍然讀著空浮電子書。最後,凱恩與繞了走道兩圈的華利四目相交。
「請問H3在看的書是什麼書呢?」
「言情小說。」
凱恩聞言,差點噴笑出聲。他原以為華利在開玩笑,但對方卻一臉正經。
「H3的興趣是看言情小說,我聽說這些寄生物智商通常都很高,但他意外地庸俗呢。」
「正因為智商極高,所以和學術、經濟有關的資訊可能促使他採取危險行為,所以我們不會提供那些給他看,所以唯一准許他看的就是愛情劇或言情小說了。」
凱恩對自己思慮膚淺感到羞恥,致歉道「對不起」。是否提供受刑人某些物品背後也有所依據。
「你來這間監獄是第三年了吧。」
華利詢問。
「是。」
「你認為監獄的工作怎樣?」
「隨時有種緊張氣氛。」
凱恩認為自己回答出模範解答,華利則莞爾一笑。
「……緊張氣氛喔,真不像是在餐廳喧譁的人會說的話呢。」
凱恩發現自己中午的舉止被他瞧見後,臉倏地一紅。
「我們面對罪犯,要是掉以輕心的話,就可能被暴力對待,普遍來看,監獄官是一份不受歡迎的工作。」
華利那對畢亞人特有的大大狗耳神經質地抖動。他或許與阿里相同,並非自願從事這份工作。這的確有遭受刑人施展暴力的風險,但獄方配給監獄官能讓受刑人觸電,暫停他們身體活動的電子棒,制服帽也內藏防護罩裝置,若無重大意外,受刑人無法直接傷害監獄官。
「但這也是為了生活。」
凱恩原以為這是能解釋一切的一句話,但華利目不轉睛地盯著凱恩的雙眼,道:
「你曾住在希望城這種治安最差地區,對你來說,赤手空拳的受刑人所能犯下的暴力,根本不值一提嗎?」
凱恩聞言,指梢驀地變涼。自己出身於希望城一事,除了典獄長層級的主管與人事專員以外,理應無人知曉。出身於希望城的世界政府公務員,遭受霸凌或不平等待遇構成一種社會問題,因此,自多年以前,便不再公開公務員的家世背景。儘管如此,在工作單位裡常會聊到出生地區的話題,希望城出身者多會撒合理的謊言敷衍過去,凱恩也如此。
這名前輩到底知道多少呢?除了他之外還有人知道自己的背景嗎?凱恩十分害怕,卻又不敢開口問,當他默不作聲後,華利則說「被我猜中啦」,重重地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因為你看起來是個輕浮的公子哥,我還想說不太可能吧,但沒想到真的是啊。」
自己中了他的圈套。明明態度堅決地說「我不是」,就能敷衍過去,自己卻怕得不發一語,使對方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自己有散發出能讓人察覺出來自希望城的感覺嗎?大學時,自己曾多次被朋友說「你很奇怪欸」,每當撿起掉在地上的點心塞進嘴裡時,每當穿著左右不同的鞋子出門時……希望城的「理所當然」並不適用於都會區。
「您為什麼覺得我來自希望城呢?」
凱恩的嗓音顫抖,自己必定在言行舉止中,表現出會讓都市人覺得突兀之處,一定是這樣。
「因為負責H1-9的監獄官多半來自希望城啊。」
凱恩聽見這出乎意料地回答後,用力地眨了眨眼。
「因為來自那裡的話,對暴力有某種程度的抗性,和都市人不同。」
……如此一來,代表華利也出身於希望城嗎?
「來自希望城的人很難得能通過公務員考試,那代表他們很優秀。他們不會因為一點蠅頭小利就財迷心竅,放棄比都市人付出更多倍努力,才終於能得到的『在都市生活的權利』,政府判斷他們擁有這麼堅強的意志力……但當我聽到你被選為我的繼任者時,曾懷疑自己的耳朵,想說『你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居然來自希望城』呢。大多數來自希望城的人都會隱瞞自己的背景,但像你這麼會裝『都市人』的傢伙也很少見呢。」
凱恩無言以對,默默地將視線挪回空浮檔案上,翻開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