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有股溫熱的空氣從隧道中被擠壓出來,沉甸甸的銀色列車滑入了車站的月台。月台門打開,將乘客釋出又吞納,接著列車捲起重重的風壓,又消失在隧道之中。
高瀨基彬坐在長椅上,他朝著月台門望去,目光不知不覺間低垂下來。
他梳著極像菁英官員的油頭,不過對向式月台上來來去去的列車刮起的風,稍稍吹亂了他的頭髮,有幾撮瀏海滑到了他的額頭上。他的同事在背地裡說他長得像能劇的面具,給人一種陰森的印象,他的眼角流露出藏不住的疲憊,使他那渾身上下色彩不濃重的身影顯得暗淡。
高級的西裝底下,他的肩背都已失去了力氣。
從他的薄唇中吐露出的嘆息既輕又長。
……就在一小時前,他的妻子——前妻「芙未」傳了訊息給他,跟他說離婚協議書已經生效了。他們三十歲結婚,三十二歲離婚,只度過了短短兩年的婚姻生活。
芙未對她的外遇對象是認真的。她沒有索要財產,僅爭取了快滿兩歲的獨生女監護權。
基彬並沒有責備芙未。現在想想,無論是在他們短暫的交往期間,還是在婚姻生活裡,基彬從來沒有責備過她。她的父親是經濟產業省事務次官,而基彬自己也身處於該組織之中,她父親等於是自己最高層的上司,才讓自己無法對她發火,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是,問題並不只是這樣而已。
基彬也察覺到,這次他們會離婚,自己占了很大的因素。
在結婚之際就已經埋下了許多失敗的種子,不論是自己還是周圍之人全都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向前邁進。
為了讓自己能夠走上任誰看來都前程光明的完美菁英仕途。
——我失去了……
我失去了妻子。事務次官很寵愛他的女兒,所以自己的升遷之路就此無望了吧。
對於那個從懂事起一點一滴所積累起來的「完美自己」瓦解的模樣,基彬根無計可施,只能注視著某處。
每當他流露出嘆息時,身體就變得越來越沉重,彷彿失去了力氣,漸漸陷入堅硬的長椅裡。雖然試著往自己的腳用力,卻絲毫感覺不到踏在地板上的觸感,自己一直以來究竟是如何用這雙腿走過來的呢……
基彬受到可能再也無法振作的恐懼折磨著,他緩緩轉動著眼珠——接著視線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隔著一條軌道的對側月台,有個男人坐在長椅上,視線直直地注視著自己。自己過了好幾秒才發現,原來是被他那漆黑眼眸給吸引了過去。
那男人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存在感。
男人光是坐在那裡,也感覺得出他的身高頗高。
只見他身著靛藍色的襯衫配上黑色的西裝褲,沒有穿外套,襯衫衣襬拉了出來,頸部的鈕扣是解開的。正因為他的打扮十分簡潔,更顯現出他那自律鍛練出來的身材相當性感。
他頂著一頭簡單的短髮,臉部輪廓和頸部線條明顯又深邃,他的容貌裡流露出一種鍛鍊許久之人才有的堅定粗獷,以及一種神奇的魅力。
基彬像是看到了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一樣,有股近似寒氣的東西從他的背後竄了上去,使他的後頸到後腦勺都感到一陣強烈的酥麻。
他與遠方的人一直對視著。
當自己感到呼吸困難而做了個深呼吸時,隧道裡的空氣又被擠壓了出來。
在眼前及對側的月台上,列車幾乎是同時進站。
待兩輛列車開走後,眼前的視野再次遼闊起來。
而男人已不見蹤影。
基彬的眼珠感受到一陣摩擦的痛楚,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眨了眨眼。他試著腿部用力,然後便可以站起身了。他踏著僵硬的步伐爬上樓梯,走出驗票口。
大概是要下雨了,不然春天時的晚風,不會如此濕濕黏黏的。
他從車站回到了不遠處的大廈家裡。
他沒開燈,便一屁股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大片的窗戶旁邊,窗簾是拉開的,從窗戶可以眺望到虎之門的夜景。
在兩個月之前,即使自己在這裡這麼做,還能感受到睡在其他房間的妻子的氣息。自己今天也努力完美地維持了這個習慣,這才感覺有些安心。
儘管基彬心中明白,那只不過是飄在空洞之上的安心感罷了……
『我說啊,高瀨,太追求完美的話,是會崩潰的哦?』
耳中迴盪著過去的同期同事所說的話。
「他說得對啊……」
基彬感覺自己要往空洞不斷下沉般地閉上了眼睛。
在他的眼皮下,那個靛藍色的男人浮現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