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者之旅夢
有馮氏曰:卬生微賤,四海播遷,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直女於須彌山之南震旦之濱,頻添段愁,遂辭雞牗。女乃卬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唯憾有神闕。
——吁!是何言歟?不見子都,乃見狂且。相由心生,汝悔改罷!
——That light is come into the world, and men loved darkness rather than light.
——Put a cork in it ! Thou sinned against the light.
璁是夜不寐。汝竟言余對神犯罪。
璁,背德者也。他面聽這句斷語,她這麼評價。她手中拿著快遞包裹,是一包紅棗與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清秀的鋼筆字跡。
——你行啊,夠浪漫的,都什麼年代了,還玩鴻鴈傳情,難怪整天躲在圖書館不歸家。知音難覓?我成全你的紅顏知己!
——菲,別鬧了,喘不上氣。明天同事會戲嘲脖子青一塊紅一塊,新來的史校長點名來聽我的文學鑑賞課,努力經典常談,為奧菲利婭重新配音。
——聽課又咋啦,你這懷二心的撒謊者,都有女生給你寄豔照啦!
馮璁暈沉沉地推開林菲,翻身朝向窗戶凝滯。喔,就是你寫暴論頻出的文章,說魯侍萍是俄狄浦斯王式行動而受難的英雄,周樸園是操縱力量而反被操縱之人。那天翻閱了你五迷三道的小說,滿紙怪誕不經之語。想著皮笑肉不笑的中年人,前輩的忠告歷歷在耳——他是小有名氣的詩人,總自詡滿腹經綸博通中外,生性錙銖必較。他是否關注了我的微博,那句跟林菲調情的自我介紹,化作一根導火線。嘴裡嘟噥著:「下雨那天,我沒拿博爾赫斯的書,是你在家給蘇藍寄的快遞。沒敢吼出,你怎能私拆我的包裹。」
——同學們,今天要講的是〈林黛玉進賈府〉。
——郭小水,這篇課文選自哪部小說?
——紅樓夢。
沒等郭小水起立應答,同學們就異口同聲。有一絲悄聲擠出《石頭記》,倘若自己這般年紀,也會如是言說。腳註的回目是〈林黛玉拋父進京都〉,而甲戌本有異文——榮國府收養林黛玉,脂評云:二字觸目淒涼之至。她少失怙恃,我心在漂零。有一種境遇,必須親臨,你能感知猶太人流浪的苦楚和對故土的眷戀?
——林黛玉很美,但只能用來審美。
此言一出,引得史校長瞪圓了眼睛,像兩個鼓起的水泡。他在一篇論文中寫道,喜歡林黛玉是一種童心。她是個六歲的孩子,老版電視劇中,她以少女出場。他們相愛是自然的,賈府中豈有他人可誘發情愫。一個學生在本上記錄:她是嬌柔的,經常因自憐而啜泣;她是幸福的,生活在外祖母的羽翼下。芹為淚盡而逝,黛為還淚而生。牽強附會?脂硯齋能是史湘雲,曹雪芹就不能託身林黛玉?濫觴於閨怨詩的顧影自憐。
為蘇藍代課的開場白剛停,正要放下身段,講到賈府三春。齊刷刷的目光朝他奔來,史校長也隨著笑聲呲開牙。
——馮老師,掛彩了。
——被老婆打了。
——是同居女友,老師是單身帥哥。
郭小水與同桌夏懷惠不約而同站起身,伸食指指向馮璁混雜抓痕與吻跡的脖子,說:
——馮老師非法鬼混,枉負為人師表。
——太過分了,誹謗師長,干涉個人生活。這裡是課堂,你們是我的學生。
——這裡也是道德法庭。
一聲女人的清脆呐喊,林菲破門而入,隨手拋出照片和書信砸在馮璁臉上。
——你這偽君子,勾引實習教師蘇藍,鐵證如山,看你如何狡辯。
——校長,馮璁每每妄議時政,整天鼓吹西方那一套,誤人子弟!。
——我補充一條重要線索,馮璁妄言偉大領袖的詩詞是打油詩水平,這能夠上反革命罪吧。
——馮老師的口頭禪是"Men are born ignorant, not stupid. They are made stupid by education" ,英語課代表勇敢地揭發。
嚄,你竟敢口吐狂言,自稱是文化,你戴上金絲眼鏡也裝不像,充其量一丁點兒墨水,跳樑小丑。
前排的學生呼啦啦衝上來,撿起地上公開的祕密,推搡魂魄僵變的馮璁;後排幾個男生站立於木椅,掏出手機拍照攝錄。馮璁將成為網路上的紅人,失去妖言漫足的立錐之地。
——西餐叉子喫人肉。
馮璁被當落水狗歡快痛打,一顆道貌凜然的頭顱懸在教室的天花板下,如影隨形俯視,陣陣詭祕冷笑。不曉怎樣衝出重圍,驚魂未定的馮璁蜷縮在校門對面商廈屋簷下,外面已是夜雨霖霖。兩個身穿城管制服的大漢快步走來,喝道:
——嘿!盯你好幾天,可算逮著了,非法擺攤,賣盜版影碟的垃圾,趕巧躲這避雨,把你的貨統統交出來。
——快點。要是把你扭送派出所,黃片準能定罪。
——我不是小販,我是大專 講師。
——呸!老師有你這揍性的嗎?
——賣切糕的 都怕我們哥倆,就你這慫貨!
——看警棍!
力劈華山,馮璁咣噹倒地。他打量馮璁的胸膛,聽得肋骨嘎巴斷裂的脆響,紅血從破頭和嘴角一股一股肆意流出,又朝腹部踩跺一腳,隨後伸腿輕巧地挑翻,生怕血液染髒了他的褲子,舒心地看到馮璁笨拙地趴在地上,口啐叼著的香菸,慢條斯理地對同伴說:「走吧,他死不了。」
啊……大聲慘叫,如鳥兒撞碎玻璃,撲鹿在寂靜中拍打翅膀。馮璁精疲力竭地坐立起身——寶貝,快叫救護車,我危在旦夕。床邊卻不見女人,臥室靜待回聲。他抽出壓在胸前的手臂,下按床沿挺起上身,趔趔趄趄邁向衛生間,順便按亮每個燈的開關。他艱難地把手放在前額上,對著鏡子嚴查剛被蹂躪的身體——咦?渾身赤裸不見纍纍傷痕,混亂了他的血液和大腦——咦?我腳下被深深碾入水泥地的菸頭呢?
馮璁涼水撲臉,扶牆而立。敞開衛生間的門,客廳的掛鐘指向凌晨一點,林菲與同事們狂歡未止。叮咣,鄰居吵架再起,男人每次深夜進門,皆引發一場爭鬥,女人仍舊樓道中大嚷,惟恐聽不清她洪亮的嗓音。請稍等,那對人如其名的夫妻,因何出現在我的課堂,臉上佈滿欲將我置之死地的猙獰。
寶貝,呼喊的對像是誰?馮璁在端緒中如無頭烏蠅。那張照片不見了,奪去勾起追憶的實體,僭越者。
——你站在了隔壁一邊。
——我去物業管理投訴也沒有効果。
——小丫頭的寫真和背後的字,我深深記在心裡。
——你無理取鬧。
——你做賊心虛。
La Jalousie ,陰性名詞,漢語中皆屬女字旁。格里耶小說卻是沒出場的男人。Lilith 也是用泥土造的,她是夏娃嫉妒的源泉。有人說她拒絕男上女下的敦倫,有人說她才是蛇的化身,要向夏娃復讎。夏娃是恭順的,但不妨讓無數女人肅然起敬,她有能力永遠佔有她的男人。
——你不是曾把我視為盤中之物嗎?
——Thou shalt have no other girls before me.
——也不會有別的女人要你。
——你說的是「要」,沒說「愛」。
禁忌的事物永遠是最大的誘惑,人是無法抵禦的。如果Lilith現身伊甸園,亞當也會耐不住本性,人的原罪更加深重。摩西的戒律中還需增加一條附註,約定不可偷情。研究夢與性的猶太人說,摩西是個埃及人 。摩西又名穆薩,曾被授予Tawrat .
——Lilith是女巫的首領,從塞壬到狐妖都是她的門生,專擅迷惑年輕男子,從你們身上汲取生命。你的心還在麼?
——Lilith想偷走亞當,並不是奪去。她要的是證明自己的魅力。榮格創立一個名詞,叫Anima ……
——阿瑪尼吧,不是在伊勢丹買了你偶像的同款嗎?
——朝三暮四的傢伙,你是想引誘蘇藍與你偷情嗎?
——我們還是相約薩邁拉 吧,不再靠無謂的猜忌來構築生活。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胡適說,幹不了,謝謝。馮璁被迫離開那所學校,用啟蒙宗師的電報稿給校長發條簡訊。惡狠狠兇視馮璁周身,郭小水與夏懷惠也不約而至在課堂上,他們是魔法師的門徒,讓馮璁兩處不得安寧。離開巧合怎麼進行敍事?托爾斯泰質問莎士比亞,鬼魂不現身,你的王子如何復讎 。馮璁坦然冥冥中的命運,造物主為他關上一扇窗戶,又打開一座大門。他坐辦公桌前,明天要講歐.亨利的葉子,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身側走過,二人同時轉臉,四目相視。
——你怎麼在這裡?
原來,我和她有約,馮璁暗自思忖,是見證奇蹟的時刻了,白天望見了流星。以色列已經重新建立,再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只是外邦人的日子還沒滿 。
——二〇一二已過,還會有世界末日嗎?
——有人說耶穌將復臨建立千年王國,有人說超人將統治世界,有人說人類將進入大同社會,有人說地球將渡劫循環往復。
——從其他物種的角度看,這世界確實太恐怖了,人類自命為主人,慾無止境,罪有應得。
——我的青春正值綻放,可不情願現在就歸於塵土。
——嗯,理由足夠充分,我也該選擇自己幸福。
——雖然撒但竊取了最高的榮譽,但牠註定是要失敗的。從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刻起,魔鬼的敗局已定。
以上內容節錄自《二心者》喬衍◎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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