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所只剩下一個人的小屋,這是一個再無來者的村莊。
喬納斯.漢森,是這所房屋裡唯一的生命。他認為他還算強壯,畢竟他曾與死神共處一室,大腦曾容得下鏡面世界。可如今的他卻不得不蜷縮在椅子裡。他那深褐色的瞳孔閃著殘存的光。布滿斑點的、鬆垮的皮膚如一灘爛泥般從長椅的縫隙中流出。果然,一切都不復從前了。
一張充滿褶皺的紙從喬納斯手中悄然滑落。泛黃的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難以辨認的字母,上面還貼著幾塊醫用膠布,布帶彎彎曲曲,如千溝萬壑。
電視機裡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漂亮的女主持人開始播報最新消息。畫面中的人們正在為一個男人鼓掌。那個男人身著得體的西裝,正在向彼此推搡的記者們說著什麼。他的目光無比堅定、冷靜,甚至帶有一絲冷酷,一雙棕褐色的眼睛像嚴冬時節的海水般冰冷。喬納斯想要睜開眼睛,可他的眼皮是如此沉重,如同被兩個大錘子壓著,怎麼都抬不起來。那年輕人硬朗的臉龐在電視機裡閃爍著,他的顴骨高聳,如同雲杉樹林裡的被薄雪覆蓋的山丘。
一陣寒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了進來,那張泛黃的紙隨風飄舞,如同舞動在洞穴岩壁上的幽靈倒影。米白色的影子歡騰地跳躍著,一步步邁向喬納斯腳邊深紅色的火爐。神祕的字母捲曲了起來,它們旋轉著,上升,漂浮在空氣中,化為了一縷灰煙。
喬納斯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跟著那團黑煙一起盤旋而上。這個小屋裡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清晰起來。他從未如此清醒過,他看得見這個地方的每一個細節,記得起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曾經出現在小木屋的人都再次出現,他們重復演繹著過去的事跡。喬納斯不知道自己是將要進入永久的沉睡,還是將從這場曠日持久的痛苦中醒來。他就這樣跟隨著紙屑燒盡後升起的黑煙漂浮,旋轉,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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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斯.漢森在索爾加韋生活了一輩子,他愛它的簡單與和諧。今天是星期一,喬納斯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不知道,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天。雖然年事已高,但是他獨自居住,很多事情都不得不親力親為。清晨的第一縷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臥室,撒下清冷的、細碎的銀白色光芒。
這道微弱的光雖不明亮,卻也給了在昏暗與孤寂中的萬物一絲喘息的機會。
喬納斯老了,儘管他不願承認這一點。一直以來,他都十分倔強。他一個人守著這荒蕪的衰敗之地,成了一隻被人反復拿掃帚驅趕卻不屈不撓的過街老鼠。可是在時間面前,他也不得不繳械投降。這些年他真是鬧出不少笑話。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不小心打翻裝點心的籃子,會將煮蘿蔔湯的鐵鍋摔在地上。最丟臉的還是那次他的老朋友弗朗斯•克瓦姆帶著他去城裡的那間滿是蘇格蘭格子布和米字圖案的服裝店,打算給他買件毛衣過冬,他竟忘記付錢就穿著新毛衣走出門去,如同夢遊一般。直到弗朗斯站在街上揮舞著胳膊,氣急敗壞地喊了十幾聲「喬!」,他才醒了過來。
然後,他低頭看了看,發現手裡還捏著灰布錢袋。
最糟糕的卻不止如此,打翻的籃子和不再靈巧的腦袋算不了什麼。喬納斯回憶著神婆對他的諾言,嘆了口氣。明天,他就要搬走了,餘下要掰著指頭度過的日子,儘管彌足珍貴,似乎也沒了意義。
玻璃窗猛地震動了一下,尖利的摩擦聲打斷了喬納斯的沉思。他警覺了起來,接著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嚷聲。劈裡啪啦,一把碎石砸在門框上。又一次,碎石和玻璃渣劃破了這被寂靜包裹的小屋。門外的喧囂,是另一個世界之人的到訪。而這個世界,他的世界,不過是一出黑白默片。跳動的火苗中,乾柴火噤了聲,歐石楠花盆裡蠕動的小蟲被厚厚的灰塵蒙住了嘴巴。或許是喬納斯的耳朵宣告了退休,總之,眼下,只剩寂寥。
喬納斯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步履蹣跚,他屏息著,小心翼翼地撕開玻璃窗上的貼紙。不出所料,又是那些人。窗外時不時傳來一陣大笑,喬納斯悄悄窺視著他們,那是一個有聲的世界。他竟有些羨慕,儘管他們嘲笑的對象是他自己。這並非是由於自我虐待的傾向,而是,至少快樂和色彩屬於他們。喬納斯扶著額頭,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打開了門。
瞬時,白光透進昏暗壓抑的小屋,強烈的光線刺得喬納斯睜不開眼睛。還沒等他定睛四望,一個面色慘白又極其瘦弱的年輕人猛地從門的左側竄了出來。那人的眼睛布滿了紅色的血絲,他的臉頰凹陷,嘴唇發紫。喬納斯被嚇得往後一仰,摔倒在了地板上,徬彿見到了鬼。
「喂!老頭!就是這個古怪的老頭!」四周爆發出一陣笑聲。
喬納斯仰坐在地上,用袖口擦了擦雙眼。站在他面前的是幾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他們手中拎著酒瓶,左搖右晃。在這冷清的街道上,他們如同幾個沒有家的孤魂野鬼。
以上內容節錄自《生時輓歌》牛瀾馨◎著.白象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