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馳騁畫布的美味與鄉愁
作家 莊祖宜
姐姐祖欣大我四歲,從小我們共用一張長書桌,每天一起讀書做功課,晚上睡上下舖,無所不聊直至入眠。姐姐對我的影響甚深——凡是她喜歡的書、愛聽的音樂、對世界的嚮往和追尋……都成為我的文化根基和養分,也或許因此我們大學都主修語文,之後的興趣發展也很相近。但奇怪的是,無論怎麼回想,我們姐妹倆除了幾次在媽媽的監督下看著傅培梅食譜學幾道菜,離家前並沒有太多共同或獨自下廚的經驗,怎麼離家後都變得這麼愛吃、愛做飯,甚至引以為人生志業呢?
我想,首先家庭的影響無庸置疑。我們的父母雖然算不上老饕,對於吃飯這件事還是有基本的講究。成長期間媽媽忙於音樂事業,但只要在家她一定親自做晚飯,不外乎是一些她娘家川味和爸爸那邊江浙味的家常小炒。我和姐姐雖然不碰火,總也幫忙淘米、盛飯、擺碗筷,且必然在一家四口都上桌了才開動,如此養成了天經地義的用餐儀式感。八九零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爸爸的營造業發展順遂,常有機會帶發育中食慾旺盛的我們出門嚐鮮。於是從夜市、快餐到高檔食肆,我和姐姐可說是很早就接觸了東西南北各方口味,奠定了味覺的包容和敏感度。
但真正愛上做菜,我想最大的起因還是遠走異鄉。記得姐姐剛去德國的時候常說她感覺自己失去了身分座標——以往在台灣重要無比的標籤如家庭、學校、社團、獎項,到了國外都變得毫無意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失落感。而當汲汲營營(也或者說禁錮了自己)半輩子的外在價值忽然崩解時,我回顧自身經歷,發現那最深切、核心、且無關利益的需求和渴望竟然是家鄉味道!在異鄉清冷的歲月裡,一碗滾燙的熱湯、蒸騰的包子、香辣下飯的炒菜,可比什麼功名利祿都重要,若能在餐館或同鄉家裡吃到,自然感激涕零,但如果能親自動手做出來,那種滿足、激動、和在徬徨中找到秩序的力量必油然而生。
姐姐透過食物找到拓建異鄉人生的基礎,從此開疆擴土,不但培育出能吃香喝辣的老公、兒子,還把隔壁鄰居調教到可以燒一桌中菜(這也是她製作繪本食譜的初衷)。直至今日,她在德國生活的年歲早已超過成長於台灣的光陰,不僅口味和見解養成了跨文化的開闊從容,近年來在藝術事業上也嶄露頭角,但那個從小愛吃蚵仔煎和臭豆腐的小女孩還是時不時跳出來,用她獨具童心和台灣視角的慧黠雙眼觀察身邊一切,創作出一篇篇、一幅幅,精彩的文字圖像。
讀者們翻開這繪本任何一頁就會發現,姐姐的菜品、文字和繪畫是打從心底噴發而出的。菜好吃,因為那是慾望的延伸,若不做出來,口腹只能罷工;文字好看,因為講故事的人在德國森林裡安靜久了,不吐不快;畫令人目眩神迷,因為作畫者的想像力被食慾和故事激發,迫切需要用彩筆潑灑於畫布上。在這個美食攝像無所不在的網路時代,一本有故事的手繪食譜(連文字一筆一畫都是手寫的)何其珍貴!身為祖欣的妹妹,我讀之感動,也與有榮焉。
後記
2018年秋天小兒子龍龍也離家去上大學了,我空巢鬱悶了一陣子,最後決定振作起精神,也來加入上大學的陣營。於是2019年10月入學,這次攻讀插畫(illustration)。
插畫跟純藝術的不同處,就在於插畫是為了講故事而作畫,不像純藝術可以天馬行空地塗抺表現--藝術家抒發技巧與情感,不用解釋畫的是什麼,觀賞者亦只求意會,不在乎言傳。
可偏偏我愛聽故事,更愛講故事。為了講故事而畫,實在是太符合我的性向了。
大二修了「書封設計」這門課。講師出題目:設計一系列《不可能的任務》書名和書封。當時正值新冠疫情,市區餐飲全部休業,就連買了餐食坐在公園板凳上吃也會被警察驅趕。於是首先迸入腦海的「不可能任務」,就是設計一本專門「煮給戴口罩者的食譜集」。接著又陸續推出「煮给隆唇者的食譜集」和「煮给牙痛者的食譜集」。教授給了我1.3的好分數,沒達到1.0的最高分是因為「煮给牙痛者吃」並非不可能的任務。
大三我修了漫畫家Daniel Schreiber的漫畫課。Daniel真的超會畫,他已經出版了好幾套超人、機器怪獸、戰鬥魔王類的漫畫書。每堂課他都在訓練我們畫出勁爆的特殊角度和吸睛效果。我也跟著交功課,勉強畫出了一連串的怪咖,說實話,畫這些東西很痛苦,超能力的英雄、魔王一點都不是我的菜。
學期末我逕自交了「Cindy是如何在異鄉煮上癮」的6頁漫畫,內容寫實,既不勁爆也不魔幻,Daniel卻給了我1.0的高分。他建議我把這故事講下去,Cindy在異鄉煮興澎湃,大玩料理,妙哉!
然後呢?
同一時期,疫情管制嚴竣中法比歐和基竇搬來我家隔壁做鄰居。我們兩家隔著一塊草皮苦中作樂,同把隔離封城的日子過下去。我們彈琴唱歌、種花做菜。法比歐是所有跟我做過菜的徒弟中最認真、最把Cindy的忠告銘記在心,確切履行的。他做出來的色香味遠遠超過德國小鎮裡不道地的中餐館。我想,葡萄牙人裡面,論做中式菜餚,應該沒人比得上他了。所以我親手畫了一本食譜送他作生日禮物。
我決定將畫在空白筆記簿裡10頁的手札,擴增成為6頁漫畫的「接下去」,並用它作為我插畫系的畢業論文畫。Daniel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我的論文指導講師,他說:「做一本只有插畫家畫得出的食譜書,不要去跟那些充滿studio效果的美食攝影媲美,不要畫照相機照得出來的角度和畫面,畫出只有插畫家的想像力可以看穿、可以扭轉時空呈現的食材、角色和心情。」
這本書總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構思,作畫我必須說,我相當享受這段過程。跟時報出版簽约後,我限指導講師Daniel說,出版社和論文交稿的期限大約一致,我大概趕不出兩種語文的版本了:德文(交給學校評分)和中文(交给時報出版)。Daniel為我解危:不如妳用中國書法手寫文字作為藝術評分的一部分。多少西方藝術家都曾自稱,其創作靈感來自於東亞書法,而這回,本校真的出了個以東亞書法寫稿的畢業生,Daniel覺得酷斃了!
很多人都問我,畢業了,接下來呢?出社會還是再深造?哈哈,其實我已經有好幾個躍躍欲試的主意了--腦中的故事和畫面源源不絕地冒出,就等我寫下和畫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