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故址不一定會說真事,但肯定能說故事
梁文道/文化人
以名人相關故址為主題的旅遊,其樂我不太理解。我猜,我的胃口大概是在三十多年前,剛開始一人出門旅行時被倒掉的。我們那個年代的香港學子,若不到二十,第一次想憑自己的能力和資源離開香港,那最容易因此也最熱門的目的地,自然就得是中國大陸了。彼時無論去到何處,我們都總是不經思考地跟隨最主流的意見,最官方的指南(別忘了那還是個沒有互聯網的年代,甚至Lonely planet也才剛剛開始介紹中國),走一條最制式化的道路,把據說必須拜訪的景點填格子似的一一打勾。而在那些必遊清單裡面,肯定會有一連串名人故居、墓地,他們工作過的地方,睡過的房子,某個傍晚吃飯時用過的桌椅之位置,等等等等。我看得是這麽多,乃至於連成吉思汗的陵墓都見過了。
我是說真的,我見過「成吉思汗陵」。沒錯,都曉得成吉思汗身後埋骨之地,曾以群馬踩踏,直到從外表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為止,如今就連考古學者和歷史學家也都幾乎放棄了尋找其所在的念頭。但三十多快四十年前,那位一邊叼著菸一邊用麥克風解說行程的導遊,就是這麼宣布的:「我們今天本來該去明十三陵,但說實話,那些東西其實沒什麼好看。所以我們決定帶大家去一個更重要更好玩的景點,那就是成吉思汗的墳墓!」當時大巴上面有一半人高興地鼓起掌來,另外半人則跟我一樣,震驚到說不出話,以為這是個玩笑。而我當時參加的,是所有剛到北京旅行,因此活該被宰的遊客,通常都會跑去跟隨的「一日五遊」旅行團。這所謂的「五遊」,就是五個北京市區之外的景點,其中必須要有的是居庸關,以及十三陵,另外幾處就可以隨旅行社的意思組合了,而遊客當然也可以憑藉組合的不同挑選自己感興趣的路線。其實呢,我並不太介意他們帶我去看成吉思汗下葬處,但我很介意他們居然為了這個玩意放棄掉十三陵,而且當天我們已經被帶去過一個叫做「神州愛犬樂園」的詭異景點了,裡面養了差不多近百品種難辨的狗,並且都困在籠子裡頭,瘦骨嶙峋,一點都不像被人愛過的樣子。
結果,車子開到了相當於現在北京市順義區的某塊荒地,我們看到一座用水泥堆砌起來的蒙古包,旁邊豎了一塊碑石,上頭居然還有模有樣用上了蒙古文和漢文對照,寫著「成吉思汗墓」。此外就什麼都沒有了。那是八月的黄昏六點多,夕陽下一股熱風吹起一陣風沙和乾草,我們一群人三三兩兩呆呆站在這座水泥蒙古包四圍,皆不作聲。我還記得,有人向我借了一根菸,然後一起抽著眺望當年還是農地的京郊遠處。
假如一座歷史名人的墓地可以憑空生造,那還有什麽遺址,以及人們想要用它訴說的歷史故事,是不容剪接、不容篡改,不容虛構的呢?這讓我想到了蔡子強兄在這本書裡寫到的劉少奇故居。曾經被紅衛兵大肆破壞的這座房子,如今整修完好,且還添建一座紀念館。其中當然有劉少奇的生平介紹,可以讓訪客透過照片看他五、六○年代的日常生活,例如他在中南海裡頭種樹打太極。可這些圖片竟然只到一九六四年為止,接下去就是一九八○年的「劉少奇同志追悼大會」了,中間那十多年就好像沒什要事可記,既不提他的慘死,更不會說到當年他如何以國家領導人之尊淪落為任人打罵的階下囚。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情?一座紀念歷史名人的展覽館,卻完全不碰他的死亡。而死亡,豈不正是任何歷史人物之為歷史人物的完整敘述之必要終點嗎?不過,瞭解中國現代史,以及遍及其身敏感帶者,肯定能夠「同情理解」這種把十餘年歷史空白掉的無奈。於是,就在這座紀念館,表面上堅固恆久,彷佛任何事物進去之後都不得再動半分的建築物,卻讓所有遊客目擊了歷史這種東西的柔軟身段。
在我看來,這可能就是一切名人故蹟之所以還值得一遊的理由了。不是為了站在某個歷史偉人策動世界大事之所在,天真而浪漫地以為自己可以神入當時情景,遙想那一刻的激動,又或者詭詐的思量;更不是為了所謂的發思古之幽情。而是為了看到這些遺跡怎樣成為訴說歷史故事的場所。例如看誰有資格讓自己住過的地方成為人山人海的熱門景點(例如書中提到的毛澤東故居),誰的老家又門可羅雀(例如宋教仁出生的祖屋)。這冷熱之別,乃當下政治主導的歷史敘述決斷。又如,看這樣一個地方怎樣以物件陳設,去說一些今天必須要的故事,同時又掩蓋掉一些不欲為人所知的暗面。更有趣的,是這些所謂故址,絕大部分都不可能原封不動地留到今日,而是總要經過改造、重建,甚至拯救。這些歷年來工程當然是一種構造歷史故事的手段和結果,可它本身,同樣也成了一層的歷史。比方說書裡頭提到的中國共產黨一大會址,居然就坐落在現今上海最時尚最繁華的消費空間當中。那些最富資產階級情調的精品店以及小餐館,包圍了神聖的革命起源地,並且在外觀上保持了同一種風格。當年中國執政者允許房地產商以如此方式開發這個革命聖地周邊,可能就是當時鼓勵資本家入黨,高談「三個代表」這種風氣的遺產,在那個年代還沒有太多人覺得不妥。如果是在今天這個標榜「不忘初心」、「敢於鬥爭」的年代,才來重建這片地方,就絕對不可能出現如今這種共產黨起源地四圍燈紅酒綠的情景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片歷史遺址所說的故事,就不再只是當年那場會議的來龍去脈,更是在這場會議所誕生的政黨,在上世紀九○年代之後所曾經有過的一種自我理解了。
所以,雖然我對名人故跡沒有太強烈的興趣;但四、五年前,我也還是專門去了一趟Sant’Andrea in Percussina。這是一座佛羅倫斯郊外的小村莊,由於太過冷門,我甚至連它的標準中文譯名是什麼都不知道。特地坐車去到那裡,只是為了看看馬基雅維利完成《君王論》的地方。一生醉心政治的馬基雅維利因為站錯隊伍,背上了叛國的罪名,1512年被流放此地,幽居一年。據說他是一個標準的都市人,特別著迷裡頭種種複雜的人性計算,同時他又非常享受彼時佛羅倫斯正如繁花盛放的文藝活動。住在這個只有農田和一間小酒館的村落,對他肯定是種折磨。可偏偏就在這個清靜的地方,遠離了原有的交際圈子,他才第一次有機會觀察大部分基層百姓的情感與慾望。也正是因為這種機緣,他終於動筆寫下大半生思考和參與政治的心得總結。
這些事情,我以前在書上都讀過。但唯有真正到了那裡,我才發現站在這個地方,竟能清楚看到不遠處那勾勒出佛羅倫斯天際線的地標——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我忍不住想像,當年的馬基雅維利是否也曾每天呆呆看著故鄉這宏偉的穹頂,以及城內貴族住宅那些壯觀的塔樓?這究竟是燃起了他想要回到共和國政治漩渦核心的野望,還是平添一股放逐之後無人聞問的落寞?
書是寫完了,他一年之後也終於如願回到老家,可他再也得不到曾經有過的地位和榮譽。晚年的他,是以劇作家的身分被當時的佛羅倫斯市民知曉。死後,他只配一個平凡的喪禮,全靠家族既有墓葬在內的關係,才勉強埋進聖十字大殿。再後來,在他心愛的這座城市裡頭,甚至連他一丁點活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來了。他的名聲是如此糟糕,乃至於他的名字在其身後兩百多年成了一種禁忌。而《君王論》還真上過教會禁書的名單,使得書商在出版的時候要換上假的封面,隱藏真實的作者名字和書名。我們今天在聖十字大殿這座號稱是義大利萬神殿的教堂裡頭,所看見的馬基雅維利紀念碑,其實是18世紀末才被按上去的,他真正的埋骨之處早就在教堂重修之後消失了。
可是現在,你看Sant’Andrea in Percussina這個小村落,就知道如今的佛羅倫斯市民有多麼愛他。不但有路標告訴你馬基雅維利當年住在什麼地方,那個時候他天天光顧的小酒館更滿佈他的畫像,甚至還有遊客人手一瓶以其命名的啤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座他只不過住了一年多,樸素簡陋,但因為《君王論》而非凡的故居,才是他一生意義終於完成的實現。他活著的時候不被理解的那一切,我們現在終於懂了。我想,子強兄這麼多年來如此專注遊訪昔人故地,大抵也有尋索那未完成之價值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