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成了一個瘋狂的人。
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哈金最震撼代表作。
這本小說是開端也是告別,
它標誌著我與中國的決裂。——哈金
一九八九年,萬堅在中國北方的山寧大學裡當研究生,某日他的指導教授楊慎民突然中風,與楊教授的女兒梅梅已訂下婚約的他,責無旁貸擔起照顧的責任。不過住院療養的楊教授行徑愈發詭異,時不時吟詩、唱起革命歌曲,大聲對著看不見的人求饒、抗議學校不公……這些究竟是精神崩潰下的胡言亂語,或者當中攙雜著不為人知的真話?
本書主題是六四天安門事件,這是哈金人生的轉捩點。全書以第一人稱書寫,透過主角萬堅毫無矯飾的目光,寫出個人被集體瘋狂包圍並掐住喉頭的苦澀,及其對心靈所造成的巨大的破壞作用。哈金在序文中坦承最難寫的就是天安門事件的那一章,他視之為作家的道德責任。本書至今仍是書寫六四事件最具影響力的一本書,被譽為哈金最震撼也最令人著迷的不凡傑作。
「我要寫一部小說,把這些法西斯分子全寫進去。把他們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最令中共抓狂的一本書。
直視令人窒息的中國共產黨社會以及知識分子所遭受無止盡的妥協和騙局。
從個人對國家的盲目忠誠,寫到天安門廣場血腥鎮壓的凶暴,哈金筆下的萬堅就像卡夫卡小說裡的主角,愈努力愈挫敗。始於個人的瘋狂,結束於集體的瘋狂,《瘋狂》為魯迅筆下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中國,在廿世紀後半中共政權為了保持自己的統治,不講道理,殺人如麻的凶暴行徑,留下最具影響力的批判和見證。
真是個瘋子!他讓我既想笑又想哭。
淚眼模糊。
「自從上了回來的火車,我就被一個可怕的幻象折磨著。我看見中國像一個老醜婆,衰朽又瘋狂,竟吞噬兒女來維持自己的生命。她貪得無厭,以前已吃掉許多小生命,現在又大嚼新血肉,將來肯定還要吃下去。我擺脫不了這個恐怖幻象,整天對自己說:「中國是吃自己的崽子的老母狗!」叫我怎能不毛骨悚然,叫我怎能不心驚肉跳!兩夜前的騷動還在我耳旁喧囂不止,我怕我就要瘋了。」
「天安門事件不僅僅使我們覺醒,也讓我們從此了斷了與國家的合同。
在更深的層次中,《瘋狂》寫的是這種民族的創傷和整個一代人的反叛。」
——哈金,新版序
繁體中文二十週年紀念新版。香港知名詩人黃燦然翻譯。
特別收錄新版作者序
作者簡介:
哈金Ha Jin
本名金雪飛,1956年出生於中國遼寧省。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五年。在校主攻英美文學,1982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獲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1985年,赴美留學,並於1992年獲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博士學位。2014年獲選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終身院士。現任教於美國波士頓大學。
著有三本詩集:《沉默之間》(Between Silence)、《面對陰影》(Facing Shadows)和《殘骸》(Wreckage)。論文集《在他鄉寫作》(The Writer as Migrant)。2011年起在臺灣陸續出版中文詩集包括《錯過的時光》、《另一個空間》、《路上的家園》。
另外有四本短篇小說集:《光天化日》、《新郎》、《好兵》,和《落地》。
九部長篇小說:《池塘》、《等待》、《戰廢品》、《瘋狂》、《自由生活》、《南京安魂曲》、《背叛指南》、《折騰到底》、《放歌》。
短篇小說集《好兵》獲得1997年「美國筆會/海明威獎」。《新郎》一書獲得兩獎項:亞裔美國文學獎,及The Townsend Prize小說獎。長篇小說《等待》獲得了199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和2000年「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為第一位同時獲此兩項美國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並入圍了普立茲文學獎。該書迄今已譯成三十多國語言出版。《戰廢品》則入選2004年《紐約時報》十大好書、「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入圍2005年普立茲獎。
譯者簡介:
黃燦然
1963年生於福建泉州,1990年開始為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翻譯。著有詩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靈魂》、《奇跡集》等;評論集《必要的角度》和《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專欄結集《格拉斯的煙斗》等,譯有《見證與愉悅——當代外國作家文選》、《卡瓦菲斯詩集》、《巴列霍詩選》、《聶魯達詩選》;蘇珊.桑塔格《關於他人的痛苦》、《論攝影》、《同時》等;卡爾維諾《為什麼讀經典》(合譯)、《新千年文學備忘錄》;曼德爾施塔姆《曼德爾施塔姆隨筆選》(合譯)、J. M. 庫切《內心活動:文學評論集》、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麼讀》和哈金小說《瘋狂》等。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春,楊教授突然中風,大家都非常吃驚。他身體一直很好,同事們都羨慕他精力充沛、成果累累——他著述比誰都豐富,一向是中文系的支柱,又擔任碩士導師,還編輯一份半年刊,而且課也教得跟別人一樣多。現在,就連本科生也在談論他病倒的事,要不是彭書記宣布楊先生正接受特別護理,不宜見客,他們早就有人去醫院探視他了。 他中風使我心神不寧,因為我已跟他女兒梅梅訂婚,並在他的指導下學習,準備報考北京大學古典文學博士。我希望去那裡深造,以便跟未婚妻一起在首都安家落戶。楊先生這次住院,打亂了我的計畫,整整一星期我都無法坐下來讀書,因為我每天都得去看他。我心急如焚——不做足準備,就別指望考好試。 我們系的黨支部書記彭英剛才叫我去她的辦公室。一個電風扇在她桌上來回轉動,吹走那股「敵敵畏」味。她辦公室裡噴了這種殺蟲劑,用來消滅跳蚤。她向我描述我的工作時,灰白的瀏海晃來晃去。她要我從現在起,每天下午到醫院照料楊先生。我的同學方班平則負責每天上午看護他。 「萬堅,」彭英淡淡一笑,對我說:「楊教授在這裡就你一個親人。現在是你出力的時候了。白天醫院沒人手照看他,我們得自己派人去。」她拿起長茶杯,喝了一大口。她像個男人,喝紅茶,抽廉價香菸。 「他會在醫院住多久?」我問她。 「這我可不知道。」 「我要照顧他多久?」 「直到我們找到人來接替你。」 她所說的「找人」,是指系裡也許可以請個看護。雖然她指派工作的語氣讓我不舒服,但我沒說什麼。我倒是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反正我得每天去醫院。 午飯後,同房滿韜和胡然都在午睡。我走向位於兩排宿舍之間的自行車棚。女生們最近搬到校園內新建的宿舍,而大多數男生仍住在學校大門口附近的平房。我拖出我那輛鳳凰牌自行車,朝中心醫院騎去。 醫院在山寧市中心,我蹬了二十分鐘才抵達。夏天還沒來,但空氣已開始悶熱,充滿燒糊了的肥肉和燉蘿蔔味。臨街樓房的涼台上,一排排曬著的衣服慵懶地晃動著——床單、女襯衫、男睡衣褲、毛巾、短背心、運動服。我經過一個建築工地時,電線杆上的喇叭正在廣播一場足球賽;評論員似乎無精打采,儘管球迷時不時發出雷動的叫喊。建築物被竹竿搭成的腳手架包圍起來,地盤工人都在裡面休息。骨架似的起重機和大鼓似的攪拌機都靜止不動。三把鐵鍬插在一個大沙堆裡,沙堆上方有一塊黃色大木板,寫著幾個紅色大字:鼓足幹勁,力爭上游。我後背的襯衫已被汗水濕透。 楊太太隨一個獸醫隊去了西藏已有一年。我們系給她寫了信,告訴她楊先生中風的事,但她不能立即回來。西藏太遠了。她必須頻頻轉換公共汽車和火車——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回到家。我的未婚妻梅梅是正在北京忙於應付考醫學院的研究生,我寫了信給她,談了她父親的病情,並向她保證我會好好照顧他,要她不必太掛慮。我叫她別急著回來,因為中風沒有靈丹妙藥。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照料老師。即使沒有跟他女兒訂婚,僅僅出於感激和尊敬,我也願意這樣做。在差不多兩年中,他單獨教我,幾乎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跟我討論古典詩歌和詩論,為我挑選參考書,指導我寫碩士論文,幫我修改要發表的文章。他是我所遇到最好的老師,精通詩學,盡心盡力教學生。有些同學害怕請他指導,「他太嚴了。」他們會說。但我很喜歡由他來帶。我不在乎有些同學叫我「小楊」;確實,我稱得上是他的入室弟子。 我踏進病房時,楊先生正在睡覺。他接受特別護理時身上佩帶的點滴注管現已被摘掉。病房是臨時的,只擺著一張床,顯得過於寬敞,但很昏暗,也挺陰濕。病房的方窗朝南,對著後園一大堆無煙煤。煤堆那邊,有兩個大煙囪,冒著白煙,幾株楊樹的樹冠懶洋洋地搖晃著。後園使人想起工廠——不如說像發電廠;就連這裡的空氣也是灰沉沉的。前園則相反,看上去就像一個花園或公園,長著冬青樹叢、低垂的柳樹、梧桐樹,還有各種花,包括玫瑰、杜鵑、天竺葵和有流蘇的鳶尾。那裡甚至有一個磚砌的橢圓形水池,養著幾條扇尾金魚。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漫步穿過花叢和樹叢,彷彿沒什麼急事要辦。 楊先生的病房儘管寒磣,但已經是一種少見的特權;沒幾個病人有資格獨占一間。我父親在東北一個林場當木匠,要是他中風,如能在一間住十來個人的病房裡得到一張床,就算幸運了。實際上,楊先生搬到這裡來之前,曾在那種病房裡躺了三天,不省人事。經彭書記四下活動,總算讓醫院官員相信楊先生是著名學者(儘管他還不是正教授),國家正打算把他當成國寶來保護,他們應該給他一個私人房間。 楊先生蠕動了一下,張開嘴巴。中風後,那嘴巴鬆弛了。他看上去比一個月前老了好幾歲,臉上浮現一團皺紋。灰髮蓬亂,有點油亮,露出白色的頭皮。他閉著眼睛,繼續舔著上唇,咕噥著一些我聽不大明白的話。 我坐在靠近房門的一張大藤椅上,準備從挎包裡拿出書來讀,這時楊先生睜開眼睛,茫然地左看右看。我順著他的目光,注意到牆紙原來的粉紅色已差不多褪盡。他眼睛混濁,布滿血絲,朝低矮的天花板中央移動,對著繫在破損的電線下的燈泡凝視一會兒,然後落在我腿上那疊日文詞彙卡上。 「扶我坐起來,萬堅。」他輕聲說。 我走過去,扶起他的雙肩,把兩個棉花枕頭塞在他背後,讓他坐得舒服些。「今天感覺好些了嗎?」我問。 「不好。」他低垂著頭,一撮灰髮豎在頭頂上,右腮一道肌肉抽搐了幾下。 我默默坐了約有一分鐘,不知道該不該多說話。吳大夫吩咐過,應盡量使病人保持平靜,多說話可能會令他太興奮。根據診斷,他患了腦血栓,但他這種中風有點不尋常,並沒有連帶患上失語症——他依然口齒清晰,有時還特別健談。 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抬起頭來,打破沉默。「你近來在幹什麼?」他問。他的語氣表明,他大概以為我們正在他的辦公室裡討論我的學業。 我答道:「我一直都在複習日語,準備考試和——」 「去他媽的日語!」他高聲說。我沒敢再吭聲。他又問:「你讀過聖經沒有?」一邊熱切地望著我。 「讀過,但不是全版的。」他的問題令我困惑,但我還是向他解釋,就像平時讀了一本書後向他匯報。「我去年讀了個英語縮寫本,叫做《聖經故事》,是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但我還是希望得到一本真正的聖經。」事實上,不少英語研究生寫信給美國一些教會索取聖經,有些教會真給他們寄來一箱箱的書,但是迄今為止,全被海關沒收了。 楊先生說:「那麼,你知道〈創世記〉的故事吧?」 「讀過,但不是全部。」 「既然這樣,我把整個故事講給你聽吧。」 他略微停頓,便像平時授課那樣,滔滔不絕地講起他自編的〈創世記〉。不同的是,在講課時,他的笑容和姿態常把學生迷住,而在這裡,他卻抬不起手,倦怠的頭低垂著,眼睛大概沒看見什麼,除了蓋在他雙腿上的白被子。他鼻子噗啪噗啪地響,使他的聲音有點兒氣喘吁吁,有點兒顫抖。「上帝創造天地時,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祂不打算把人跟動物分開。一切生物不僅享有同樣的生活,而且享有同樣的壽命。他們無論哪方面都是平等的。」 這是哪一路的〈創世記〉?我問自己。他神志不清,胡編亂造。 他又開口了。「可是,為什麼人比大多數動物活得長呢?為什麼他的一生跟其他動物不一樣呢?據〈創世記〉說,是因為人既貪心又聰明,侵吞了猴子和驢子多年壽命。」他呼了口氣,鼓起兩腮,瞇起雙眼,眼角一道魚尾紋伸展至太陽穴。他繼續說下去:「有一天上帝從天堂下來,視察祂創造的世界。猴子、驢子和人懷著感激出來迎接上帝,表示服從祂。上帝問他們是否滿意地球上的生活。他們全都回答說,很滿意。 「『誰還有什麼要求嗎?』上帝問道。 「猴子猶豫了一下,往前邁出一步,說:『主啊,地球是最適合我居住的地方。你讓這麼多樹長了果實,我什麼也不需要了。但祢為什麼讓我活到四十歲?我三十歲就老了,不能爬樹摘果。這樣一來,年輕猴子給我什麼,我就得接受什麼,有時候我得吃他們扔在地上的果核和果皮。想到我必須吃他們剩下的東西,我就傷心。主啊,我不想活這麼長。給我減掉十年吧。我寧願短命些,但活得充實些。』他後退一步,嚇得直發抖。他知道,對上帝的恩賜不滿是一種罪孽。 「『我答應你的要求。』上帝宣布,沒有一絲兒惱怒的意思。接著他轉向驢子,驢子已有好幾次張開口,但不敢出聲。上帝問他,是不是也有話要說。 「怯懦的驢子向前邁出一步,說:『主啊,我也遇到同樣的問題。有了祢的恩典,大地才如此富饒,遍地青草,我想吃多嫩的都有。雖然人對我不平等,強迫我為他勞動,但我沒有怨言,因為祢給了他更好的頭腦,給了我更多的肌肉。可是,四十歲對我實在太長了。當我老了,雙腿不結實、不靈巧了,還要替人馱重物,受他鞭打。這對我實在太慘了。也給我減掉十年吧。我想短命些,不想老得不能動彈。』 「『我也答應你的要求。』上帝那天對他們慷慨大度,有求必應。接著他轉向人,人好像也有話要說。上帝問道:『你是不是也有苦要訴?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吧,亞當。』 「人很害怕,因為他虐待過動物,可能會受懲罰。不過,他還是走向前,說道:『萬能的主啊,我享盡祢創造的一切。祢賜我一副好頭腦,使我比動物聰明,他們全都願意順從我,服侍我。跟猴子和驢子相反,四十歲對我來說太短。我想活得長些。我希望有更多時間陪妻子夏娃和孩子們。哪怕我老了,四肢僵硬,我還可以用頭腦操持一切。我可以下達命令、傳授經驗、發表演講、著書立說。請把他們那二十年讓給我。』人垂下頭來,因為他想起了,自認高動物一等,是有罪的。 「使人大為驚訝的是,上帝並不責怪他,反而答道:『我也答應你的要求。既然你這麼喜歡我創造的一切,我另外再給你添加十年。這樣,你總共會有七十歲。好好跟你的孫兒和曾孫兒們共享天倫之樂吧。善用你的頭腦。』」 楊先生停頓了一下,臉色蒼白,看樣子累壞了,鼻子出汗,脖子浮出一條青筋。接著他悲傷地說:「那天,猴子、驢子和人都很滿意。從此,人類可以活七十歲,而猴子和驢子只能活三十歲。」 他沒再說下去,但仍在喘粗氣。他所說的〈創世記〉,使我莫名其妙。他脫口說出,彷彿早已背熟。正當我在揣摩故事的意義,他打斷我的思路,說:「我這個創世記故事令你困惑是不是?」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那我就把其中的寓意告訴你吧。」 「好。」我囁嚅道。 「同志們,」他繼續演講:「人的生命跟猴子和驢子的生命混在一起,只會帶來異化。最初二十年,人過著猴子的生活。他活蹦活跳,爬樹越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接著是另二十年,人過著驢子的生活。他每天拼命工作,給一家人馱回來吃的穿的。長途跋踄之後,他經常累得像一頭驢子,但他必須挺住,因為一家子的重擔都馱在他背上,他不能歇下來。過了這個時期,到了四十歲,屬於人的生活才開始。但他的身體已疲憊不堪,四肢無力,舉步維艱,他必須依賴他的頭腦,但頭腦也開始退化了,反應比他想像中緩慢和遲鈍。有時候他想哭,但頭腦阻止他:『別那樣!你得控制自己。你還要走很多年。』每天他給頭腦裡塞進更多的思想和感情,那頭腦裡已裝了很多東西,但它們全都出不來,不能給新東西空出位置。然而,每天都總要多擠點什麼進去,直到有一天他的頭腦爆滿了。這就像一個高壓鍋,滿得安全閥被塞住了,但火繼續在鍋底下燒著。最後,就只有爆炸。」 他不著邊際的解釋,令我驚詫——好像他一直都在講他自己的生活,講他是怎樣發瘋的。他把頭靠回去,整個脖子擱在枕頭上;他累了,但好像也輕鬆多了。房間裡一片沉默。 我再次想到他的聖經故事,搞不清它的出處。大概是他自己編造的,摻合了民間傳說和他自己的幻想。他這麼急著講給我聽,為什麼?以前他從未向我表示他對《聖經》感興趣,看來,他一定是暗自研讀它好久了。 他開始輕輕打鼾,歪著頭。我走過去,把他背後的枕頭拿走,小心將他的身體移進床裡。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 很快他就又睡著了。我撿起日語詞彙卡片,開始溫習。我不喜歡日語,那呱呱聲聽起來像鴨叫。但是,報讀博士,需要考第二外語,我腦子裡不得不裝滿日語詞彙和語法規則。我日語很差,只學了一年。英語是我的第一外語,我熟練多了。 一個弓著背的老護士進來檢查楊先生。她是一個老鼠似的小女人,圓臉,雙手嶙峋,像巨大的雞腳。她自我介紹說,她叫姜紅。她見到我老師睡著了,便沒有替他量脈搏,也沒有量他的體溫和血壓。我問她,楊先生能不能很快康復,她說這要看腦中的血塊能不能消散。如果不能,就沒辦法完全治好。「但別擔心,」她一邊安慰我,一邊俯身拿起床柱邊的痰盂:「很多中風的人都恢復了。有些人中風後還活了二十多年。你老師應該會好的。」 「但願吧。」我嘆息道。
(待續)
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春,楊教授突然中風,大家都非常吃驚。他身體一直很好,同事們都羨慕他精力充沛、成果累累——他著述比誰都豐富,一向是中文系的支柱,又擔任碩士導師,還編輯一份半年刊,而且課也教得跟別人一樣多。現在,就連本科生也在談論他病倒的事,要不是彭書記宣布楊先生正接受特別護理,不宜見客,他們早就有人去醫院探視他了。 他中風使我心神不寧,因為我已跟他女兒梅梅訂婚,並在他的指導下學習,準備報考北京大學古典文學博士。我希望去那裡深造,以便跟未婚妻一起在首都安家落戶。楊先生這次住院,打亂了我的計畫,整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