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本書意在為古典自由主義(classical liberalism)辯護,或者,如果古典自由主義一詞所具有的歷史意涵太過濃厚,那不妨以戴爾德麗.麥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所謂的「人道自由主義」(humane liberalism)稱之。我認為自由主義如今在世界各地受到嚴重威脅;它曾被視為理所當然之事,如今其優點卻需要我們再度予以清楚的闡明和頌揚。
我所謂的「自由主義」,意指首度出現於十七世紀下半葉,主張透過法律和最終透過憲法限制政府權力的學說,在這過程中要為受政府管轄的個人打造出保護個人權利的制度。我所謂的自由主義,非指今日美國境內用來指稱中間偏左政治立場的那種自由主義;那套觀念,誠如後面會提到的,已在某些重要方面偏離古典自由主義。我所謂的自由主義,也非指美國境內所謂的自由意志論(libertarianism),自由意志論係建立在對自由主義政府之敵視上的奇特學說。我口中的自由主義,也非歐洲所認知的那種自由主義,在歐洲,那種自由主義係用在對社會主義心存懷疑的中間偏右政黨上。古典自由主義是一頂涵蓋多種政治觀點的大帳,但這些觀點一致認同人人權利平等、法律上平等、自由上平等這個根本原則的重要性。
大家都看得出,晚近幾年自由主義勢力持續後退。根據「自由屋」(Freedom House),全球各地的政治權利和公民自由權於一九七四至二〇〇〇年代初期的三十五年間上升,但在那之後至二〇二一年之前的十五年間,在所謂的民主衰退乃至民主蕭條期,持續下滑。
在老牌自由主義民主國家,受到直接攻擊者係自由主義制度。匈牙利的維克托.奧爾班(Viktor Orbán)、波蘭的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Jarosław Kaczyński)、巴西的賈伊爾.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土耳其的雷傑普.塔伊普.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ğan)、美國的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之類領袖,都經合法程序選上,而且一開始就利用選民對其的肯定抨擊自由主義制度。這些制度包括法院和司法體系、不受任何黨派控制的官方行政系統、獨立媒體、其他根據制衡體制限制行政權的組織。奧爾班致力於在法院安插他的支持者,把大部分匈牙利媒體納入他盟友的控制,而且頗為成功。川普欲削弱司法部、情報界、法院、主流媒體之類機構的力量,較沒那麼順利,但用意差不多。
晚近幾年,自由主義所受到的挑戰,不只來自右派民粹主義者,還來自重出江湖的進步左派。來自進步左派的批判,從一項指控——本身屬實的指控——漸漸發展出來。這項指控認為社會現狀不符合他們眼中所有群體受到平等對待的理想。久而久之,這一批判擴大其攻擊對象,攻擊起自由主義本身的根本原則,例如權利在個人而非在群體之說、憲法和自由權所依據的人人平等前提、言論自由的價值和作為理解真理之方法的科學理性的價值。事實上,這已導致有些人無法容忍偏離新進步正統觀的觀點,並運用數種社會權力來貫徹該正統觀。異議之聲已遭逐離有影響力的職位,書籍實際上遭禁,而且並非遭政府禁,而是遭那些控制書籍之批量配送的有力組織禁掉。
我認為,右派民粹主義者和左派進步人士不滿於今日的自由主義,並非因為自由主義本身有個根本弱點,他們其實不滿於過去幾十年自由主義的演變。從一九〇七年代後期起,經濟自由主義已演變為今日所謂的新自由主義,而這個新自由主義大幅惡化經濟上的不平等,導致了全球許多國家的一般老百姓受害遠甚於有錢菁英的金融危機。進步派反對自由主義,反對與自由主義關係密切的資本主義制度,而其反對的理由,就以上述的不平等為核心論點。一體適用的自由主義規則,保護每個人的權利,包括那些不願放掉財富和權力而阻礙被拒於門外之群體得到社會正義的既有菁英。自由主義構成市場經濟的意識形態基礎,因此,在許多人眼中,和資本主義所導致的不平等脫離不了干係。在歐美,許多已等得不耐煩的年輕Z世代,認為自由主義是已過時嬰兒潮世代的觀點,係無力改革自己的一個「體制」。
與此同時,個人自主觀不斷擴大,最終被視為比其他各種美好生活觀,包括傳統宗教、文化所提供的那些美好生活觀,還要重要的東西。保守派認為這威脅到他們所最堅持的信念,認為自己受到主流社會的歧視。他們覺得社會菁英正運用多種不民主的手段——控制主流媒體、大學、法院、行政權——來推動他們所設定的目標。保守派在此時期的歐美拿下多場選舉一事,似乎完全未能放緩文化改變的浪潮。
對於晚近幾十年自由主義的演變所衍生的這些不滿,已導致左右兩派都要求以另一種體制徹底取代自由主義。就右派來說,有人致力於操縱美國的選舉制度,以確保不管民意選擇為何,保守派都能繼續掌權;另有人則考慮使用暴力和威權統治回應他們眼中的威脅。就左派來說,則要求大規模重新分配財富和權力,根據種族、性別之類固定的特性識別群體而非個人,以及推動拉平群體所得的政策。這些全不可能在得到廣泛社會共識下實現,因此進步派樂於繼續用法院、行政機關,以及他們龐大的社會、文化支配力去推動此目標。
自由主義所受到的上述左右派威脅並非一樣大。來自右派的威脅較迫近且較偏重於政治方面;來自左派的威脅則主要在文化方面,因而作用較緩。這兩種威脅都源於對自由主義的不滿,但這些不滿與自由主義的本質無關,而是與某些明智的自由主義理念被解讀並推到極端的方式有關。要化解這些不滿,其辦法不是揚棄自由主義,而是予以節制。
本書計畫如下。第一章界定自由主義,提出三大歷史理由證明自由主義的正當。第二、三章檢視經濟自由主義如何演變成較極端的「新自由主義」,如何挑起對資本主義本身的強烈反對和不滿。第四、五章考察個人自主這個基本的自由主義原則,如何被奉為不容質疑的圭臬,如何演變為對自由主義所依據之個人主義和普世主義的批判。第六章探討由進步左派所率先提出、但不久就擴及至民粹右派的對近代自然科學的批判。第七章描述現代科技如何挑戰言論自由這個自由主義原則。第八章探討左派和右派是否有可替代自由主義且切實可行的方案。第九章檢視國家認同的需要對自由主義所構成的挑戰。第十章闡述欲讓世人對古典自由主義重拾信心所需要的大原則。
撰寫此書並非意在介紹自由主義思想的沿革。已有數十位重要作家助力鼓吹自由主義傳統,但多年來批評自由主義的人也一樣多。已有數百、甚至數千本書各抒己見。我想把重點擺在我眼中作為當今自由主義之基礎的核心觀念,以及自由主義理論本身的某些嚴重弱點。
撰寫此書時,正值自由主義面臨諸多批判、挑戰,而且在許多人看來,自由主義是個古老、過時、無力應對當今挑戰的意識形態。自由主義受到批評,這並非頭一遭。自由主義於法國大革命後被喚醒成為活意識形態(living ideology)後,立即受到持浪漫主義立場的批評者抨擊,這些人認為自由主義建立在別有居心且呆板的世界觀上。接著,自由主義受到一次大戰時已席捲人心的民族主義者和反對民族主義者的共產主義者攻擊。在歐洲之外,自由主義學說扎根於印度之類的某些社會,但迅即受到民族主義運動、馬克思主義運動、宗教運動挑戰。
但自由主義捱過這些挑戰,二十世紀末已成為世界多地政治的主要指導原則。自由主義的歷久不衰,反映了它在實踐上、道德上、經濟上具有存在的正當性,從而打動了許多人,尤以在他們被他種政治制度所致的暴力鬥爭搞得身心俱疲之後為然。自由主義不是如俄羅斯領導人普丁(Vladimir Putin)所說的「過時」學說,而是在當今多元且互聯互通的世界裡依舊不可或缺的學說。因此,不只有必要重申為何該行自由主義政治的理由,還有必要說明為何今日許多人覺得自由主義不符要求的理由。
尤其二〇一六年起,有許多書籍、文章、宣言剖析自由主義的缺點,針對自由主義需要如何因應當前情勢提出建議。我把人生許多歲月花在研究、教授公共政策和撰文談公共政策上,針對可用來改善我們當今自由主義民主國家裡之生活的具體作為,有許多想法。但本書未詳列這些作為,而是把重點擺在作為自由主義制度之基礎的那些基本原則上,以揭露它們的某些缺點,據此提出克服這些缺點的辦法。不管有什麼樣的缺點,我想要讓大家知道,這些基本原則依舊優於違反自由主義原則的他條路子。至於從大原則擬出較具體的政策一事,則有勞於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