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島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電視上那些口罩人,一邊吃着家裡僅餘的一碗泡麵,然後忍不住伸手按了遙控器,把電視關上──這種景況近來在街上已經看得太多。
因為疫情之故,本已慘淡的生意最近簡直到了返魂乏術的地步,我已經賦閒在家好一段日子。家裡亂七八糟的,髒衣服隨意的扔在床上,未洗的碗碟堆放在水槽,冰箱內早已空空如也。我總是提不起勁來收拾房子,反正這小公寓只我一個人住着,多亂多髒也沒人在意。
正如我多年來也提不起勇氣收拾我的人生,反正也沒人理我。
但情況出現了變化,那段刊登在報紙當眼處的尋人啟示就擺在眼前。
尋人啟示
姓名:古賢亮 Ethan Koo
性別:男 身高:178厘米
失蹤年齡:十六歲 現今年齡:卅三歲
於十七年前失蹤,當時體重約55公斤,中等身材,黑色短髮。最後於二○○三年九月廿六日下午出現在銅鑼灣高斯酒店,當時身穿灰色短袖T恤、紅藍白格仔長袖恤衫外套、黑色牛仔褲及黑色帆布高筒運動鞋。父親如今身患重病欲見一面,請速回家。若知其下落請聯絡XXX-XXXXXXXX汪小姐,重酬港幣五十萬元。
二○二○年一月十二日
──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
手機響了,我不想理。
它靜了下來。
然後又再響起來。
我在心裡數到十,它還是不掛掉,我只好接聽。
「喂?」
「機票已經幫你準備好。」
「嗄?」我還未有心理準備。
「別再拖延了。」
「但是……」
「你已經下了決定。」
……我已經下了決定。
「機票已經送抵你家了,快收拾行李。」
我還未答覆,對方便掛了線。
我在大門的門縫前發現一個信封。打開信封,我掏出來一張機票,由於桌子已擠滿了雜物,只能將它放在折疊椅上。
我凝望着它,看了許久。
──那是一張前往香港的機票。
為了逃避面對那張機票,我情願埋首收拾房子。
花了一日一夜的時間,我洗滌了衣服、被單和床單,清洗乾淨了水槽內的髒碗碟,把堆積如山的垃圾分好類打包丟棄,再把家居雜物整理得井井有條。
我看着這個家也傻了眼,從未看見它如此整潔過。
我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片,發送給芷茵。
「嘩,這兒是哪裡?狗窩大變身?」她馬上回覆了我。
「爹哋出馬,厲害吧。」
「給你一個讚!」
接着,芷茵拍了一張豎起大姆指的自拍照給我。
本來我想邀芷茵親身前來,感受一下我這光潔亮麗的「新居」,但甫一按鍵,便止住了……
「在你能付清拖欠的贍養費之前,女兒別想見了。」阿黛的話聲言猶在耳。
所以我現在沒有辦法見芷茵。
這亦是我會考慮返回香港的原因。
──一切都是為了芷茵。
於是我迫不得已的,動手開始收拾行李。
到我終於把行李收拾好了,已經到了該要出發的時候。
我看着床頭櫃上女兒的照片,在心裡悄悄道別過後,便拖着行李箱離開了我在臺南的住所。
已差點忘了我有多少年沒有離開過我這狹小凌亂的蝸居。我既沒有錢去旅行,也沒有顏臉回香港,除了出外打工和用餐,其餘時間我都差不多窩在自己的狗窩裡。
我沒有社交,也沒有朋友。
就好像一個孤島一樣。
跟外界唯一有意義的聯繫,就只有我在念中學的女兒汪芷茵。
但因為我是個無能的單親父親,我女兒住在我前妻家裡,只有探訪時間我們才能見面。
所以大多數時間,我都是自己一個人。
在提倡社交距離的年頭,為了防疫,人們犧牲了很多群體活動,許多人感到不適應,患上抑鬱,甚至自殺。
但對於我來說,早就習慣了。
※ ※ ※
我從未見過人流如此稀疏的機場。不過我坐飛機的機會不多,對機場的印象只來自新聞片段和影視作品,也許不能作準。
但無論如何,人還是少得太可憐了。
感覺真奇妙──我這個近乎足不出戶的人,在人人熱衷去旅行的歲月,幾乎都沒有外遊過;但在這個人人禁足的時期,我卻拖着行李箱前來機場搭飛機。
世事就是這麼古怪。
當我辦好手續,拿着登機證上機時,仍然感覺很不真實──
我的目的地,還要是我一直在逃避的香港。
飛行途中,我一直心不在焉的,甚至冒出些不祥之極的念頭:這飛機會不會空中解體呀、或者有什麼意外事故需要原機折返或降落在別處之類……
遺憾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各位乘客,本航班即將抵達香港國際機場,請各位返回座位繫好安全帶……」
望向窗外,已經看得見香港了。
外套口袋裡的紙條,寫有我抵港後前往會面的地點和接頭人的姓名。
「……感謝大家乘搭本航機,祝大家有個愉快旅程。」
不可能會愉快吧。
※ ※ ※
這裡真的是香港嗎?事隔十多年重回這個城市,感覺極度陌生。
從巴士車窗往外望,往日繁華熱鬧的國際大都會變成末日之城,有些路段甚至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即使看到有人,也三三兩兩的稀落得可以,不比從前接踵摩肩的日子,而且人人戴着口罩,雙目無神,行屍走肉一樣。馬路上行走的車輛也很稀少,道旁商店冷冷清清,有的拉起橫額宣布快要結業,有的則已變成空置舖位。
剛才的候車時間頗漫長,可見公共交通工具的行車數目和班次都減少了,本應分散的乘客被迫擠進同一班車,我倒不明白這算什麼勞什子的防疫措施。
都見怪不怪了,活在二○二○年,全球都在上演荒誕劇。
「那條是不是追蹤手帶?」
「啊,好像……」
背後突然傳來竊竊私語,然後是一陣哄動。
「哇!真的是啊!」
「天呀,很恐怖!」
彷彿發現了喪屍或痲瘋病人般,周圍的乘客立即四散躲避我,有些跑到樓上去,有些則叫司機快點停車讓他下車。
「喂,999?我要舉報有人違反檢疫令!」一位主婦跑到車尾位置,拿着手機,目露凶光地仇視着我;當我回望她時,她卻又驚恐得縮作一團。主婦鬼祟地掩着嘴巴,好像那樣我就聽不到她的說話。「快來拘捕他,這種人有病還在鬧巿亂走亂逛的,害死人!」
「太太,我沒有病。」我澄清。
「還說沒有?」她指着我手上的電子手環,害怕得手也顫抖起來。
「我沒有確診感染COVID-19。我只是剛從外地回來,所以需要居家隔離十四日。」
「那你還跑到外面來,不乖乖留在家裡隔離?」
「我這就是從機場回家呀,不乘搭交通工具,我要怎樣回家呢?」
「你這是四處播毒,沒公德心!你要隔離應該乘搭的士。」
群眾還待要批鬥我,但又害怕跟我走得太近,剛好這時巴士到站,許多人就趁機逃出車廂,沒下車的也坐得離我遠遠的。
騷動似乎稍為平息下來。我馬上從背包拿出長袖襯衣穿上,拉下袖管,好遮掩那條象徵「你是個病毒攜帶者」的手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