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毒液和花
為了每月一次的記帳,我在雨中走著。
我進入空無一人的提款機區,從手提包裡拿出存摺。像我這樣快四十歲還在使用紙本存摺的人或許不多了,現在的人應該都是使用網路銀行吧。
皺巴巴的存摺封面印著我的全名──吉岡利香。
名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看著用稜角分明字體印刷的四個字思索。雖說有些人會在婚後改姓,我自己也是,不過姓氏通常一輩子都不會改變,而且是在還沒有自我意識的時候由別人賦予的。
名字代表了取名者的「心思」和「期望」,而不是代表使用名字者的本質。名字本身並不重要,帶給人生重大影響的事物多半沒有名字。
我在十三年前喝下的毒液也沒有名字。
可是那毒液如今仍流淌在我的全身。
(一)
充滿七月氣氛的陽光毫不客氣地從天而降。
週日十點,我們三人搭著手划的小船前往浮在海灣中的小島。精一搖晃著最近剛長出來的贅肉,笨拙地划著船槳。我們在梅雨季裡登記結婚,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尚未開始同居,也沒有舉行結婚典禮。在我的另一側,江添正見坐在船尾拿著望遠鏡轉身眺望,他是精一高中時代的同學,也是現在的工作夥伴,身材和精一相反,瘦得簡直像是影響失調。
我不喜歡江添這個男人,至少此時還不喜歡。他的語氣和態度非常傲慢無禮,穿著褪色的T恤、髒兮兮的牛仔褲,頭髮總是亂糟糟的,每次他那雙三白眼從長長的瀏海下望向我,我都覺得好像被某種未知生物盯著看。我沒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外貌,但他既然是我丈夫的合夥人,我應該至少有資格討厭他吧。
「還好妳和吉岡結婚了。」
江添沒有移開臉上的望遠鏡,笑得很惹人厭。
「妳本來的姓氏太自以為是了。」
我結婚前的名字是真鍋利香,我也不知道國中的理科老師叫這種名字適不適合。當然,不用等到江添評論,資深教員和學生們早就談論過我的名字無數次了,還會拿來開玩笑。
「我在職場還是用原本的姓氏,因為改名手續很麻煩,而且我覺得用這名字跟學生相處的好處多過壞處。」
仔細想想,我會當老師也是因為這個名字。
小學三年級時,班導藤澤老師對我說「妳將來一定要當理科老師」。這話當然是在開玩笑,但我卻當真了,一上理科課就特別認真學習,所以理科成了我的拿手科目,藤澤老師會在講台上誇獎我的優秀表現,下課時間還會有同學跑來找我問問題。當時我還不知道「飄飄然」一詞,但那時的我想必就是這種心情。我開始夢想有朝一日當上老師,每天在學生的信賴之中工作,看到校園題材的連續劇時,我都會把劇中和學生真誠溝通的老師想像成將來的自己。
那時我並不知道,要讓學生敞開心房還得靠人格魅力。
我當老師一年多了,現在的我對學生來說只是教他們理科的人。或許也因為我太緊張吧,我每天都清楚感覺到學生對我緊閉心門。這種生活真是讓人焦躁不已,如同在電影預告看過很多次的精彩場面在正式上映時卻遲遲不出現。
「還差一點……」
精一用渾圓的手腕推了推眼鏡,回頭望向小島。他的白T恤被汗水浸濕貼在身上,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穿。
「要換我划嗎?」
「不用不用,這可是我們的第一份工作。」
我們的目的地是和學校體育館一樣小的無人島。這個島鐵定不會出現在日本地圖上,只會出現在這個城市的地圖上,它沒有名字,只有俗稱,而且不同年齡層還有不同的稱呼,老一輩的人叫它「魚眼睛」,我們這一輩的人叫它「眼珠島」,而學生們只是簡單地叫它「小島」。從地圖來看,城市西側的海灣形成「つ」字形,中間有一座小小的島嶼,看起來就像向右游的魚兒的眼睛。雖是無人島,卻不像漫畫裡的無人島只有一棵椰子樹,而是長滿了翠綠的草木。
「好,再努力一下!」
精一再次划起槳。江添還是拿著望遠鏡,悠哉地在船尾回頭看。
我在小學時代想過要去眼珠島。當時有男生跟父母一起去船塢租借手划的小船到島上探險,而女生只會在聊起這種話題的時候負責讚美「好棒喔」,但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決定在五年級的暑假自己划船去島上。我打算請父母幫我借船,但不是像班上的男同學和父母一起去,我只想讓父母在岸邊送我,然後自己一人划船過去。我鬥志昂揚地計畫要在島上找到很多沒人認識的植物,在班上大肆炫耀。可是暑假將近時,爸爸卻收到調職的命令,我們一家三口得搬去東京了,看到父母忙著準備搬家,我說不出要去眼珠島的事,只能拋下計畫而離開。走出空蕩蕩的房子坐上車時,我遷怒地用力關上車門,還因此被爸爸罵。
我一直到大學畢業都和父母住在東京,一年三個月前才回到故鄉就職,在鎮上的中學當了老師。
我沒有想過第一次去眼珠島會是這種情況,但心中還是非常雀躍。如果沒有江添就更愉快了,但我是因為他們的工作才能跟著一起去,所以也無可奈何。
「對了,妳為什麼要跟來啊?」
江添放下望遠鏡,看著我問道。
「我在生物社擔任顧問老師,我打算下次帶社員去島上採集植物。」
這並不是說謊。
「聽說之前的顧問老師帶學生去過好幾次。」
「妳要去勘查場地?」
「是的。」
「島上連廁所都沒有喔。」
看到我默默點頭,精一滿頭大汗地朝著我笑。
「反正我也想讓利香看到我第一份工作成功的那一刻,所以這樣正好。未婚夫突然做起這種工作,她一定很擔心吧。」
我和精一是在東京讀大學時認識的。我們在大學裡的採集植物社團SSC相遇,因為來自一樣的故鄉,所以剛認識就很聊得來。我們一邊摸索彼此的心情,一邊慢慢拉近距離,不過我們都沒交過男女朋友,所以認識了一年才開始交往。
我大三的時候和精一聊到自己打算回故鄉找工作,他婉轉地表示不贊成,因為他想在東京的公司上班,求職時也都是專注於這個目標,但我即使在都市住了超過十年,還是沒辦法喜歡這個環境,而且我聽說在老家那邊更容易找到想要的工作,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想像出自己大學畢業後在故鄉學校裡工作的情景。
──那我們要談遠距離戀愛嗎?還是……
我有些自暴自棄地說道,話還沒說完,精一就點頭回答:
──我明白了。
我還以為我們會就此分手,結果我猜錯了。精一放棄了先前的求職目標,轉而找尋故鄉的職缺,沒過多久他就在一間大約有二十名員工的肥料公司找到工作,大學一畢業就回到老家,開始通勤上班。
精一的心情一定和小時候的我一樣,我是因爸爸調職而不得不放棄眼珠島探險計畫,但他是自己決定為了我而改變生涯規劃,這令我十分內疚,同時也非常感激。大約半年前,精一結結巴巴地向我求婚時,我心想跟這個人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問題,於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了。那時我當然沒想到精一工作的肥料公司隔月就倒閉了,更沒想到他後來會當起「寵物偵探」找尋失蹤寵物,而且是跟江添這種粗鄙低俗、態度囂張的男人搭檔。
「喂,吉岡,狗出現在哪一帶啊?」
「不知道,但那個人說很清楚地看到牠。」
「什麼嘛。你怎麼不問詳細一點?」
江添跟精一說話時總是這麼沒禮貌,其實他比精一還小一歲。他們是高中同學,但年齡不同,這是因為精一在高二時留級一年。
精一得過一種名為「腦脊髓液減少症」的疾病,現在已經痊癒了。那種病不會危及性命,但每天都會頭痛、目眩、耳鳴,常常沒辦法上學,導致他高二那年出席時數不足。後來他經過治療,症狀得到改善,所以回去重讀高二,但同學都比他小一歲,不知道要怎麼跟他相處,正當他感到孤單寂寞時,江添卻漫不在乎地主動找他攀談。
──即使是和我同齡的人也沒有像他那麼囂張的。
他們高中畢業後一直沒有見面,直到三個月前才再次相遇,聽說是在超市的折扣區偶然遇見的。那時精一正因公司倒閉而不知所措,而江添則是過了五年多的打工生活,兩人小聊片刻後,就買了便宜食材去江添的住處一起煎大阪燒來吃。吃完第二塊大阪燒後,他們聊到了創業找尋走失寵物的事。
──我在高中時聽過,那傢伙有一種特殊能力。
聽說江添有辦法「預測動物的行動」。
──在日本有很多人養寵物,只算貓狗就已經相當於全國中學生人數的六倍,既然有這麼多寵物,從家裡偷跑出去或是在散步時走丟而失蹤的寵物想必也很多。有一種職業專門在找尋這些走失的寵物,我查了一下,找回寵物的機率頂多只有百分之六十,但是那傢伙說他找回寵物的機率還要更高。
──是他自己說的嗎……
精一竟然只因為這樣就跟他合作創業,真是嚇到我了。
──反正這個工作不需要多少本錢,人生只有一次,我想試著挑戰看看。
猶豫良久之後,我還是贊成了。我會支持精一的決定,多少也是因為他決定跟著我回故鄉,讓我有些內疚。
──如果精一失敗了,我就負責養他吧。
這次輪到我來包容他的決定了。我只當了一年多老師,但收入很穩定,就算精一的生意搞砸,也不至於活不下去。再說,江添既是精一選擇的合夥人,應該可以信任。當時我還沒見過江添,我想像他是個西裝筆挺、看起來很精明的男性。幾天後精一介紹我們認識,我才發現他本人跟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胸口幾乎被不安的情緒脹破,但是已經太遲了。
沒過多久,他們在本市的老舊大樓租了一間辦公室,開始經營「寵物偵探.江添&吉岡」。那是我們提出結婚申請前陣子的事,讓我得以避免和無業遊民結婚,但那時只是開始營業,現在才是第一次接到工作。
我還沒把這件事告訴父母。肥料公司倒閉時,我本想等精一找到新工作之後再告訴他們,因為我爸爸是在電力大公司上班,媽媽每天做五天兼職,他們兩人都認為穩定的人生才會幸福,如果讓他們知道精一失業了,或許會反對我們結婚。可是後來精一突然說要做寵物偵探,很快就開始營業,所以我的父母到現在還以為精一依然在肥料公司上班。我該什麼時候跟他們說呢?婚宴預定在明年七夕舉行。
「話說回來,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這個』,真是前途堪慮啊。」
江添揚起嘴角說道,他沒看著精一,而是看著我。眼珠島就在不遠處,樹叢中的油蟬發出響亮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