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家人的可能性

◆楔子◆


思維定勢，也被稱為「慣性思維」，在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人們會根據曾經的習慣去判斷、去行事。這一特點讓人們在生活中大大減輕了大腦的壓力，減少分析資訊以及決斷的負擔。
沒錯，以「思考」為存在意義的大腦，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可以「不思考」。
一個人的習慣，成為了他的生活方式；而一群人的習慣，成為了社會運作的規律。千百年來，人們不斷地從這些規律中推導出適合自身的道德以及法律。
而這一切，不論初衷為何，都是為了讓人們，不再思考。
習慣，可以讓人們不再思考一些道德的必要，不再思考法律是否完善；甚至，還讓人們無法從中脫離，不再思考另一種也許存在的「荒誕」。
但幸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陷在習慣裡，總有人不經意抬頭看一眼天空，發現除了燈紅酒綠之外，還有璀璨星空。
總是有人異想天開，總是有人離經叛道。
「你、你剛才說什麼？」廖山月的表情，現在很難形容，如同便祕，不，應該是「在大家面前思考為何自己會便祕」的表情。
充滿了糾結、痛苦、尷尬等複雜元素。
即便是作為平常表情豐富、性格外向、生活作風無比奔放到老被人稱「廖渣」的他，也很難自然地表演出這樣的表情。
他此刻被嚇到了，看著自己的死黨，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臀部。「我不是Gay啊！你是離婚太久了所以憋瘋了嗎？我把你當兄弟，你竟然想上我！」
他一直覺得自己在一般人裡是個極為獨特的人，而他面前的這個死黨擁有著和他同等級的怪異。但今天發現，他錯了，死黨的腦洞實在太過清奇，讓他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少自戀了，我也不是Gay，可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這主意很不錯。」程旭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神色平靜。「我再說一次，廖山月，我沒有開玩笑，我們結婚吧。」
廖山月腦子亂成一團，毫無邏輯地想著，心裡很抗拒，但腦子裡的思考卻讓他的眼睛越來越亮。
廖山月，人送外號廖士奇，他表面奔放，內裡更奔放，奔放得連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這是腦子進水才會誕生的主意！
他批判性地想著，可下一刻又覺得──這可真有意思。



◆第一章　講師和教練◆


山南大學社會學部，下午三點半，一堂名叫「人類關係」的選修課已經上了大半。
這門學科學分好拿，大部分情況下，只要出席率合格，學分基本就沒什麼問題，但要拿Ａ以上的成績，卻並不容易。
程旭源是這堂課的講師，這是他進入這所大學的第三年。
「上堂課曾經讓大家大概了解了人際關係三維理論，如果認真聽課的同學應該能夠理解，『包容需要』、『支配需要』、『情感需要』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需求。如果在早期得不到這方面的滿足，自然會影響部分性格，特別是面對環境的壓力，會有不同的表現；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會誕生一些悲劇。」
「可即便有這些風險，人們依舊會互相聯繫，一起生活。為了規避這些風險，人類關係有很多種相處模式，而滿足了這三種需要，關係便會趨於穩定。最普遍的例子就是家庭關係，這種關係也是被認為在持續性上最長久也是最穩定的一種，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這個問題提出來後，教室裡的部分學生各自露出思索的表情。問題很淺白，但一下子，卻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準確回答出來的。
「這個問題，期末加一分。」
這是程旭源上課的規矩，每堂課他總是會拋出幾個可以加分的問題，要求答對的題目加兩分，不要求對錯的加一分，來讓學生參與。
而最後那些拿到Ａ甚至Ｓ成績的，幾乎都是那些經常回答問題的學生。如果依舊沒有人回答，他就會隨機點學號，但這種，就不會有加分的福利了。
一位女生舉手了，在程旭源的示意下，她用不太確定的口吻說道：「因為相比別的關係，有血緣關係，所以會更加注意維護彼此的關係吧？」
「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對於生物來說，將ＤＮＡ盡可能地遺傳下去是一種本能，而因為這種本能，確實會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但是……」程旭源推了推臉上的黑框眼鏡，眉間微微皺起，看上去他不滿意學生的回答。「既然在學這門課，我希望大家可以得出更專業，或者說，更理性的回答。謝謝這位同學，請坐。還有人有不一樣的答案嗎？」
接下來，各式各樣的答案開始出現了。
「親情！」
「因為經常在一起！」
「沒地方可去自然只能回家啊……不喜歡也會勉強自己吧。」
程旭源終於放棄了，他不得不承認，以當前條件下，要讓學生來回答出這個答案多少有點強人所難。「大家說的都是很重要的一些因素，不過，大家不用把這件事想得那麼複雜。歸根結柢，家庭的穩定來源於『依賴』，想要生存下去，不想一個人面對所有壓力的『依賴』。」
「也就是說，家庭的關係最重要的不是彼此之間的情感，而是在生存壓力下，彼此所誕生的『依賴』；而如果沒有這種『依賴』的話，人們大部分的關係都沒有辦法長久維持。所以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大多數的情感幾乎都是為了圍繞『生存』兩個字誕生的幻覺。」
「從根本上來說，這其中並沒有大家想像中的感性色彩，而是刻在生物ＤＮＡ裡的生存模式，所以各位同學，想要和某個人保持長久的關係，不論是親情也好，還是友情也好，或者是愛情也好，學會依賴對方，並讓對方盡可能地依賴你，千萬不要強調『獨立自主』。」
「老師，我家裡人就覺得我不夠獨立呢，老說我在家懶得做家事，懶得整理房間什麼的，他們好嫌棄我。」在教室後排，一個男生大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所以我家雖然在市內，他們也不讓我通勤，照你這講法，難道我這些毛病沒了，會影響我的家庭關係嗎？」
「當然，為什麼不會影響？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呃？」
「『獨立』這種事，你覺得是什麼時候可以發揮作用？」
「……」
「離開家的時候，特別是你自己組成了新的家庭後，你對自己原生家庭的依賴會逐漸降低，即便很多人不願承認這點，但事實上，原生家庭的優先順序在這些人心裡不可避免地降低了。」
程旭源說到這裡，目光驀然一凝，他發現有個熟悉的人影在教室門口站著，挑了挑眉毛，沒有理會，繼續講解。「也就是說，想要擁有一段穩定的人際關係，『家庭』這種模式是最好的，因為『家庭』可以給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上加一道保險。那麼在這個基礎上，我來考你們一個問題，一人只有一次機會，下次上課的時候，可以回答，如果答對了，期末加兩分。這禮拜你們可以想想看。愛情、親情、友情……最靠不住的，是哪一種？為什麼？」
下課了，剛才上課的學生已經離開，而新的學生也在陸陸續續進來。程旭源整理好資料，確認沒有遺漏後，便抱著自己的資料夾，走到門口停下，和在門口等著的廖山月說道：「今天沒生意啊？」
「被學員放鴿子了。」廖山月聳了聳肩。
他半年前辭去廣告設計師的工作，去當了健身教練，目前還算順遂，雖然薪水並沒有比以前高，但已經沒有那麼忙了，很少存在需要加班的情況。
廖山月在大學時期就不斷換工作，原本程旭源以為在畢業後他會相對穩定一點兒，卻沒想到這人一如既往的浪，定不下心，不斷地換工作，把見異思遷的風格發揚到了極致。
對了，就連約會他都是這個態度，所以他根本就不想結婚。
結婚？拿個證書宣布自己被對方所有，然後每天晚上打電話問自己是否出去鬼混？神經病！這婚誰愛結誰結！尤其有幾個人，明明說好了就是逢場作戲，結果後來硬要天荒地老……這社會現在一點兒誠信都沒有，說食言就食言，世風日下啊！
可惜人生在世，一物降一物，無法無天的廖山月拿自家老頭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而廖老爺子又是那種希望傳宗接代、香火不斷的傳統老男人。早年廖山月離家的最初導火線，就是因為有女生竟然找到了廖山月的家，說懷孕了──雖然最後知道是假的。
但廖老爺子那時候才知道兒子竟然是傳說中的渣男，他一向信奉「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的思路，沒想到廖家一脈相承的老實厚道竟然在兒子這裡斷了根。他滿臉愧疚地把女生勸回去後，便拿出一把菜刀在家門口大馬金刀地等著，作殺氣騰騰狀。
廖山月回家一看這陣勢，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跑，頭都不回。
而廖老爺子看到兒子的反應，愣了一下之後，頓時勃然大怒，本來只是想作作戲教育教育，結果脾氣一上來乾脆玩真的了，抄起菜刀追著廖山月跑了半個社區。要不是鄰居嚇得上去抱住發瘋的廖老爺子──估計廖老爺子當時就可以進一趟警察局了。
因為這件事，最終雖然沒有釀成什麼流血事件，父子兩人卻大吵一架。
也就是那一次之後，廖山月便離了家，至今已有兩年。倒不是父子倆在冷戰，而是廖山月實在是怕了自家這位老頭，極度嚮往自由的他和這種老男人根本無法相容。廖老爺子找了廖山月幾次，都見不到面，自然也明白兒子的意思了，便生了悶氣回家了。幸好程旭源偶爾居中調和，兩父子雖然沒有見面，但也不是從無交流。
「所以你今天是來辦事的吧？都考慮了一個禮拜了，也該考慮清楚了。」程旭源滿意地點點頭，他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今天時間應該夠，那我們一會兒就去找證婚人……」
廖山月冷笑一聲，他分外看不慣好友獨自帶節奏、完全不顧別人跟不跟上的態度。「少獨斷專行了，你這種荒唐的主意，你以為誰會……」
程旭源皺眉。「你到底去不去？」
「去！」廖山月回答得很乾脆，但表情倒是很不情願。
他等著程旭源收拾好，跟著對方一塊下樓，進了地下車庫，上了一輛白色的本田後，廖山月忍不住開口問道：「關於這件事，你為什麼選我啊？」
「因為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女人結婚。雖然試過參加別人安排的相親，可每次只要我一提自己想要儘快結婚，還要爭小星撫養權的事，基本就沒戲了。」程旭源嘆了口氣。「所以只能找你湊合一下了。」
「……這種買不起愛迪達最終買了阿迪王（註一）的比喻是不是過分了點兒！」廖山月只覺得胸腔一悶，發現自己的價值在無形中下降了好幾個等級。「而且也沒必要這麼著急啊，你跟我不一樣，正常結婚慢慢來就好啊……」
「很著急。」
「為什麼？」
「離婚的時候，我那兒子只會叫我『發發』，連爸爸這個發音都發不準。」程旭源把車鑰匙一扭，汽車發出了略帶火氣的轟鳴聲。
「然後？」
「然後因為許晴在離婚後換了工作，她每次都把孩子也帶上，我差不多一年多沒見到小星；也就過了這一年多，小星看到我的時候，見面就跟我來了句『好久不見』。」程旭源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廖山月卻能感覺到他說起這件事時那無比糾結的情緒。「你懂嗎？這種丟了人生重要片段的感覺。」
廖山月啞口無言。
這世界上，有些事總是很微妙。
這些感覺重要吧，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可如果說不重要，讓自己不去在意，往往最後卻會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變得不重要了，生命只剩黑白的單調。
那種單調不會直接帶來什麼傷害，只是偶爾，偶爾會讓人出現一些心血來潮。比如會衝某個討厭很久的人臉上砸一拳；比如在地鐵月臺，看著奔馳而來的地鐵前燈，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一腳踏出去。
「所以我很急，他在長大，而我如果不成家……許晴就不讓兒子和我生活。」
廖山月不由得問道：「為什麼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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