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冥界某個陰森的下午,我如往常一樣,自千年不曾變過的忘川河邊散步歸來,於不經意間,於陰氣氤氳的黑暗之中,我抬頭一看,彷彿是人界的陽光破開了層層霧靄,明媚了黃泉路上遍布的彼岸花。
那個男子翩然而來。
我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一個人類的女子路過我身邊時喃喃的一句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千年來,我這顆石頭的心難得微妙地動了一動。我想,這或許就是人間話本子裡提到的一見鍾情吧。
他慢慢走近,當然不是來找我的,只因為我的身後是入冥界內部時必過的奈何橋。我覺得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個美妙的人兒,理當和他有一個美妙的遇見。
我上前,細聲喚道:「公子。」我想如同話本子裡的有教養的小姐那樣對他行個禮,但是人間的話本子只是輕輕說了句行禮,並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動作和姿勢。
我尋思了一下,便照著素日那些幽魂們向閻王哭訴時的模樣,雙膝「撲通」一跪,衝他磕了三個響頭。「公子,敢問你叫什麼芳名?」
周圍的小鬼們抽了兩口冷氣,他呆呆地站在那裡,眼神有些訝異,一時也沒答我的話。
做人做事得有誠意,黑白無常經常把這話掛在嘴邊。
「有誠意才好辦事。」所以他們每次都能將三魂七魄乖乖地勾回來。
我見他不答我的話,琢磨了一下,覺得興許是自己這頭磕得不太響,沒顯出誠意來,於是我便跪著向前行了三步,沒再吝惜著力氣,又狠狠磕了三個響頭,似乎將地都磕得震了三震。
周遭的小鬼嘶嘶地抽氣,似乎嚇得不清。
我抬起頭來,一臉鮮血淋漓地望著他。「公子芳名?」
或許是這一臉血的淒然將他駭住了,他還是沒說話。我心急地抹了把臉,整張手掌都溼潤了!我不知自己竟流了這麼多血,頓時也有些理解他為何是這副呆滯的表情了。
我心驚,一陣手忙腳亂地擦,到頭來弄得自己全身都血糊糊的。
我抬頭,頗為無奈地望他。
他漂亮的眸中映著我的影子,隨即眼角彎出一道明亮的笑意。
我雖不知他在欣喜些什麼,但見他欣喜,我也表示友好地展現出自己白森森的牙。
旁邊的小鬼甲顯得莫名的焦急,他湊近我身邊拉我,我不起。甲氣急道:「我的三生姑奶奶!妳擺出這副厲鬼的形容做甚!妳可知道他是誰?」
在冥界的靈物裡面,我法力算不得高深,但是因為輩分到那裡了,小鬼們對我都是畢恭畢敬的,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的時候是少之又少。我皺眉,感到奇怪道:「我當然不知道他是誰,我這不是正在問嗎?」
小鬼乙一副恨不得血濺當場的模樣。「姑奶奶!這是天上的……」他話還沒說完,一個溫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我名喚陌溪。」
他伸手,我自然地將手放在他手上,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
手腕是我的命門,現在他只須稍一用力,我便會死得非常難看。
小鬼甲、乙本就蒼白難看的臉色更是蒼白了幾分,甲忙求道:「大人!大人!三生姑娘此生皆守於忘川河邊,冥府乃是粗鄙之地,姑娘不懂此間禮數,還望大人見諒。」
「三生?這名字倒奇怪得有些味道。」
我仍是望著他,心中並不害怕,因為他眼中沒有殺氣。
他將我細細打量一陣子,放開我的手腕,轉而扶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起。「冥界的石頭竟能化靈,確實是奇事一樁,難得。可妳既不知我是誰,卻為何要對我行這大禮?」
大禮?
我了悟。原來方才並非是我誠意不夠,而是我誠意太過多了。我老實道:「你長得漂亮,我想……」我不適時地詞窮一番,情急之下便隨意抓了一個不知什麼時候遺落在腦海裡的詞。「我想勾搭你。」
小鬼甲用無可救藥的眼神看著我。
他笑了。「倒真是個爽直的靈物。」
私以為這是個很好的讚美,我頓時心喜不已,忙問道:「那我可以勾搭你嗎?」
他默了默道:「此番我是為了歷劫而來,不會在冥府逗留。」
言下之意便是不可以吧。我垂了眼眸,有些失望。
「妳一直都守在忘川河邊?」他突然問。
我點頭。
「可想去外面看看?」
眼一亮,我狠狠點頭。
他淺淺一笑,拍了拍我的頭頂。「此番我受了妳這破頭流血的幾拜,也不能讓妳白白地拜了。既然妳想出這冥府走走,我就許妳三生的自由好了。我歷劫的三生便是妳自由的三生。我歷劫歸來之後,妳還是乖乖地回到忘川河邊來守著,如此可好?」
不是個虧本買賣,我點頭說好。
他在我的手腕邊施了個金印。「做靈物還是機靈些好,以後將自己的命門護好一些。」他道:「不是每個強者都如我這般善良的。」
他在小鬼甲、乙一臉抽搐地護送中離開。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金印。
「陌溪。」我高聲喚道。
奈何橋前,他端著孟婆湯轉頭看我。
「我可以去人界勾搭你嗎?」我問得很認真,惹得舀湯的孟婆一陣桀桀怪笑。
他也勾了勾脣。「若是能找到,便勾搭吧。」言罷,一口飲盡孟婆湯,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冥府的更深處。
我一直目送他離開,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也沒捨得轉過視線。
小鬼乙自奈何橋頭走回來,一雙青黑枯槁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三生姑娘!」
「唔。」
「妳莫不是對他動上情了吧?」
我這才轉頭看乙,認真問道:「怎麼才算得上動情?」
乙扭頭想了想。「便是妳素日裡看的那些話本子中,男男女女的形容便叫動情。」
我尋思了一下,我素日看的那些話本子裡,公子遇見小姐,小姐行了個禮,兩人對話三兩番,然後便開始了一番不能自禁的嗯嗯啊啊運動。我沒對陌溪生出想嗯嗯啊啊運動的想法,應當算不得動情吧。
我堅定搖了搖頭。「沒有動情。」
乙長嘆口氣,自言自語喃喃著。「也是,這石頭怎麼會動情呢?倒是我多想了。」隨即又盯著我道:「沒動情便好!這世間啊,最折騰人的莫過於情之一字。倒不是說三生姑娘妳一定不能去喜歡上誰,只因為這陌溪神君當真是天地間女子最不能去喜歡的人。」
「為何?他是我見過模樣、身形、氣質都最好的人。」我頓了頓。「還有說話的聲音也是最好聽的。」
「正因為他樣樣都如此完美,才萬萬不能對他動真情啊!陌溪神君身司九天戰神一職,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可是他卻只心繫天下。胸中有蒼生的人,哪還裝得下兒女私情呢?」
我覺得陌溪心中裝不裝得下兒女私情與我沒多大關係,倒是乙的前半句話讓我愣了愣。「戰神這種殺氣騰騰的職位怎麼會是他在做呢?他分明如此善良。」
乙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善良?三生妳莫不是真信了?」
見我點頭,乙搖了搖頭,無力道:「當初魔族犯上,十萬魔兵攻上天界,陌溪神君率三萬天兵將其全部斬殺,以少勝多不說,後又揮軍直下九幽魔都,殺得整個魔域血流成河,十年不聞魔音,但凡三歲以上的魔族全部殺絕。」
這事我倒是有些印象。那段時間冥府變得極為擁擠,哭號聲幾乎要掀掉了閻王殿,奈何橋都快被踩塌了。這些魔族的人雖說都是陌溪殺的,可是戰爭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陌溪身為戰神,以武力鎮壓反叛者本就是他的職責。他忠於自己的族類,在戰鬥中狠厲決絕也是當然的。
我拍了拍乙的肩。「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我回石頭裡收拾收拾。」
乙呆了呆。「姑娘要去哪裡?」
我笑。「自然是要去人界勾搭他。」
*
我在冥府將各項事宜都辦妥之後,閻王親自替我在脖子後面印了三個印,一個印便是在人間的一生。待三個印都消失之後,我又必須回到冥府,守著忘川。
在各種靈物羨豔的目光中,我終於穿著一身白棉布長裙來到了人界。
只在話本子裡出現過的人間,比我想像中還要熱鬧、還要有趣,還要……危險。
來到人間的第三日,我在尋找陌溪的途中路過一個寺廟,晃眼間,瞥見廟裡供奉著地藏菩薩,我便虔誠地進去拜了拜。
我跪下,頭還未磕完,一個年老而精幹的光頭和尚突然拿了把剃刀走出來。他和藹地對我笑了笑。「阿彌陀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皈依我佛,實乃善事一件。」
我沒明白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想著閻王在我臨走前祝福我定要與人為善,這老和尚長得是砢磣了點兒,但不妨礙我對他偽裝出和善的面容,於是我也對他笑了笑,點頭套交情道:「你供的地藏菩薩是個好菩薩。」
光頭老和尚笑得越發慈祥。「這是自然,這是自然。」言罷,他一聲招呼也沒打,拿著剃刀便直接往我的頭髮上招呼。
我忙往後一躲,大喝。「呵!做甚!」我是石頭,三生石,全身上下最不容易長的就是頭髮,眼瞅著它長了千把年,終於有點起色,這老禿驢居然想拿剃刀剃我!
見我躲開了第一擊,老和尚手一舞,又欲來剃我頭!我當下一怒,反身一腳把他踹開,不料這和尚居然是個練家子,我這一腳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開。他臉上和善的笑變臉一般立馬收斂起來。
「施主這是何意?」
我感到奇怪。「禿驢你是何意?」
他一聲冷哼。「我還道妳這妖物是想要來皈依我佛,以贖罪孽的,原來妳竟是來挑釁的!」
「妖?」我擺手,欲解釋。「你認錯了,我不是……」
「哼,妳身上的陰氣早在三里之外我便聞到了,休要狡辯!」
我左右嗅嗅,實在不覺得自己身上的陰氣有多重,忘川河中那些魚兒的陰氣比我重了何止百倍。那和尚卻不聽我解釋,又是一記剃刀向我招呼而來。我殺心一動,卻又恍然記起來人界之前,閻王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害人性命。
我收招,一扭頭,拔腿就跑。
和尚追著我整整翻了一匹大山,我跑得筋疲力盡只想給那禿驢一拳,教他一睡不醒。
忽然,鼻尖飄過一陣異香,在冥府中我從未聞過如此美妙的香味,當下心神便被引了過去。越跑越近,一片疑似紅雲的花海在我眼前出現。
而今這個季節被人們叫做冬,那些覆蓋在紅色花瓣上的晶瑩物體被人們叫做雪。我不知這些紅花叫什麼名字,穿過這一片奇香的花海,我像是快要醉在其中,晃晃蕩蕩闖進花海深處,一座小院安靜地坐落其中。
我帶這一絲好奇,推開院門。才一踏進小院,陌溪在我手腕留下的金印忽然一閃,我心中一動,走進小院裡的主屋,忽聞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
「搖啊搖,搖啊搖。」
我輕輕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隙,悄悄往裡看去,一個少婦坐在床上,懷裡抱著個嬰孩。細細一打量,我笑了。這眉眼、這鼻脣,可不是陌溪的肉團版嗎?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但陌溪現在只是個肉團,忘卻了前生,又尚不能識人,我該如何勾搭他呢?我思量了半晌,決定,乾脆我就一直陪在他身邊,護著他長大好了。如此我既能從小將他的便宜占個乾淨,還能預防別的女子或是男子在他未明事理的時候將他強取豪奪了。
是個極好的買賣。
我正想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妖孽哪裡逃!」
我駭了一跳,忙往前一撲,「砰」的撞開屋門,跌進屋裡。閃亮亮的剃刀自我額前劃過,我只見眼前一綹青絲悠然落下,半點也不給我挽留的機會。
頹然臥地,我目光空洞地望著那綹已挺屍於地的黑髮,神情呆滯。
「啊!」
女子的驚聲尖叫在我聽來是如此的遙遠,而閻王的千叮萬囑更是縹緲得像是浮雲。就像是這剃刀斷我頭髮一樣,我心裡那根名喚理智的弦「啵」的一聲,斷了。
我一躍而起,掌間靈力凝聚,帶著忘川千年的陰氣直向老和尚拍去,眼見著這一掌要將他拍得腦漿迸裂,一道嬰孩的號哭突然喚醒我的理智。
掌勢往旁一偏,擊在門梁上,整個木屋都為之震了三震,我一個空翻躍出屋外。
那禿驢似乎被我這一掌嚇得不清,緩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肉團版的陌溪,突然對著那個一臉驚恐的女子道:「眉心硃砂,妳的孩子乃是不祥之人,生而招來此等妖孽,此後必定剋盡親近之人!」
此話一出,駭得那婦人面無人色,抱著孩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大怒。「禿驢休要胡言!」人界的人都信得這些和尚、道士的預言,他如此一說,便真是毀了陌溪這一生。
「哼!妖孽,方才妳趁我不備偷襲於我,這次老衲定要將妳收了!」
和尚手間的剃刀金光一閃,化作一柄禪杖,直向我殺來。這和尚的道行不高,倒是那禪杖上的佛光逼得我不敢直視。幽冥地府,最怕的便是那西方佛祖的聖光,我招架不住地連連敗退。
我怕與禿驢鬥法傷了陌溪,引著和尚便往遠處去了。
我本以為,我與這和尚的一架打不了多久,我是石頭,定性是最好的,待這和尚與我纏鬥得累了,自會退去,到時候我再回來陪著陌溪長大就好。不想這人界的和尚那錚光發亮的榆木腦袋卻比我更硬上三分!他將斬妖除魔視為畢生使命,興許我又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厲害的「妖怪」,所以他將我當作了他除魔衛道的生命中的終極任務!
我與他這一鬥,在人界整整鬥了九年。
九年!
最後卻不是他放棄了殺我,而是我服了軟,不再與他硬鬥,終於尋到一具石頭妖的屍體……
一別九年,不知當年的嬰兒如今已長成了什麼模樣,不知他有沒有被別人占了便宜,不知他願不願意被我勾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