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只說我不知道
雖然調查謝一恆這件事,大家意見各不相同,可是既然馮艾保堅持從他開始,即使蘇小雅以外的組員都不太樂意,依然勤勤懇懇投入工作中,把謝一恆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都翻過來查了一遍。
最後沒能查出什麼,卻意外發現到有某個人的職涯軌跡與犯罪地點幾乎完全重疊──二重資料庫的現任管理主任,中村慎夫前警官。
說起中村慎夫,重案組的人都挺熟悉的,畢竟最常使用二重資料庫的人就是他們。老先生雖然不好親近,總是冷著一張臉簡直像個仿生機器人,跟誰都不曾聊過一句天,但做事周全謹慎,非常受人尊敬跟信任。
從資料上看,他約莫在四年前退休,那時候剛好有一波優退政策,又碰巧遇上他獨生子得了重病,需要有人照顧陪護,雖說請看護也並非不行,然而中村先生的妻子死得早,兒子從小就是他親手照顧長大的,眼看兒子得了不好治療的重病,哪還有心思繼續工作?
再說他本人也只是低階哨兵,雖然在分局做到主管職,但基本上不太可能進到中央,他也沒那個幹勁,所幸趁著優退早退休,回家去照顧兒子陪伴兒子。
接著,大約在兩年前他輾轉得知中央警察署的二重資料庫管理處要招人,工作時間雖然長了點,但做二休二,薪水也不錯,加上兒子看病需要錢,當時的病況似乎也穩定下來了,便乾脆來應徵這份工作。
因為他有刑警背景,誠信跟在職時的績效都很優秀,還找了以前的同事跟後輩幫忙寫推薦信,用自己人總是更安心的,所以毫無困難地被錄取了,也因為他原本就曾做到分局主管,工作上幹練俐落,才不過一年便受到提拔成為管理組主任。
可以說,只看明面上的資料,中村慎夫的資歷完美,毫無任何可疑之處,從歷年的考績來看,也都在甲等特等徘徊,非常受到上司的器重。老實說,光靠他本人的工作能力,申請中央警察署某些後勤部門也是毫無困難的,並不像他退休時說的那樣沒有機會,但顯然他志不在此。
那時候他兒子的病情應該很嚴重了,所以他才會倉促決定退休回家照顧兒子。至於他兒子現在的狀況……
蘇小雅從資料中抬起頭,臉色略顯蒼白。「三個月前,中村明過世了。」
馮艾保從他手中拿過資料翻了翻。「中村明是哨兵,但有嚴重的基因疾病,日常生活中基本上跟普通人無異,但因為哨兵素的異常跟基因缺陷,出現類似自體免疫系統攻擊自體身體組織的病症……嗯,我知道這個病,在中階以上哨兵中有一定比例會發生,可以靠藥物控制,但等級越高失控的可能性越高,最後算是自己把自己殺死了。」
病歷表上哨兵等級欄標示著大大的A,代表中村明本人是個A級哨兵,可以想見他的身體狀況有多糟糕。
一時間現場氣氛很是低迷,大家臉色沉重地默不作聲,心裡想的卻大概都是同一件事──中村慎夫是AT2380的可能性很高。
首先,他退休的時間就在第二十案後的一個月,退休前他的心力就已經幾乎都轉到兒子身上了。
再來,他兒子才過世三個月,第二十一案就發生了。
第三,從個人資料上可以查知,中村慎夫曾經是費保羅的上司,甚至可以說,費保羅很多刑偵技巧是跟中村慎夫學習的,兩人間亦師亦友的關係維持到中村退休,費保羅罹患失智症之後,也未曾斷絕過。當初中村會知道二重資料庫招人,就是透過費保羅與黃齊璋,而那兩人也是推薦人之一。
最後,中村慎夫為了方便兒子就醫,在治療哨兵基因病最權威的醫院附近買了一套老公寓,位置就在大嵐區,與安華區相鄰。
這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犯人停止犯罪將近四年,最近又為什麼突然開始殺戮,並且對諾以德‧菲克斯有強烈的厭惡感。
「可是……DNA怎麼解釋?」蘇小雅提出質疑,要知道從費保羅勳章上提取到的血液樣本是新鮮的,不存在冷凍保存過的跡象,可以確定是這次與犯人搏鬥時,犯人受傷而留下的。
中村慎夫因為在中央警局工作,加上他原本就是前警官,DNA資料都是有建檔的,他們可以直接調出來。很明顯,比對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排除了,除非他換掉了自己的DNA紀錄。
「先把人帶來,請他提交新的DNA樣本。」馮艾保沒有像大家那樣的沮喪,他把資料捲成筒狀敲了敲掌心。「今天是他看守二重資料庫嗎?」
安潔琳打電話去問了聲,確定後對馮艾保點點頭。「對,他再兩小時後會來上班,你要現在去帶他還是……」
馮艾保看了下時間,早上九點半。
「傑斯,你跟安潔琳現在去帶人,回來後跟羅啟恩一起繼續調查證據、資料還有其他可能的嫌疑犯,我這邊有兩三個人需要再排查一次,另外謝一恆的資料單獨整理出來給我。」
為什麼特別指定謝一恆?明明之前已經確定謝一恆除了第七案跟這次外,與AT2380沒有其他交集了。幾人心裡都有疑問,但時間不對也不急著問,左右馮艾保的能力擺在那裡,不會無的放矢。
「童語,這次你跟蘇小雅一起負責審訊,以你為主。」馮艾保交代完,一拍手。「好,動起來吧!」
幾人很快分頭進行自己被分配好的工作,倒是馮艾保悠哉地拿著菸盒去了吸菸室。
蘇小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才有些不太甘願地轉過頭跟童語準備審訊資料。
「你要是想過去跟他說話,可以先過去沒關係。」童語是個年輕嚮導,他在職的時間是小組第二短,卻也比蘇小雅多了七年,看起來溫溫柔柔的,皮膚非常白還透了點暈紅,臉蛋圓圓的很可愛又親切。
據說他靠這個無害的外表坑了不少自以為厲害的犯人,先前看到蘇小雅審問安德魯‧桑格斯的影片後,興致勃勃地跑來請教了不少問題,似乎有意用在之後的審訊上。
不過,他的精神體很普通,是隻垂耳兔,沒辦法像紺那麼有攻擊性,他對這點稍稍感到可惜。
蘇小雅這是第一次跟何思以外的人合作,儘管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和童語也不算是陌生人了,甚至是能開幾句玩笑的交情,但還是做不到像在何思面前那麼放鬆。
「我也沒什麼想說的……」蘇小雅搖搖頭,乖乖留下來整理資料,順便跟童語交流等一下的策略。
他們這次要對付的是本身經驗豐富的前警官,審訊那些技巧、警察慣用的伎倆,中村慎夫搞不好比他們兩個都要熟練,想挖坑給老先生跳的難度很高,一不小心可能反而會把自己套住。
「你覺得他會怎麼面對審訊呢?」蘇小雅不免苦惱。
「不好說,但是吧……我希望不是他。」童語嘆了口氣。
蘇小雅不發表意見,他對警察這份工作還沒有那麼多的認同感跟榮譽感,畢竟他才剛入職,加上馮艾保本身的態度影響,現在完全沒有其他人那種懷疑同事或前輩的愧疚感。
兩人順了一下手中掌握的資料跟證據,童語也教了些技巧給蘇小雅,說好待會兒由他去採中村的DNA樣本,此時,傑斯與安潔琳也把人順利帶來了。
馮艾保掐著時間回來,身上殘留了明顯的菸味,蘇小雅皺了下眉,哨兵專用菸不會有這麼強烈的氣味殘留,普通人幾乎不太嗅得出專用菸的菸味。
中央警察署的吸菸室有兩間,一間給哨兵,一間給其他人,大家不會混用,照理說馮艾保沒有機會沾到普通香菸的味道,難道他偷偷抽了普通的菸?
他想問,但時機不對,中村慎夫已經進了審訊室,他們也要準備開始了。
童語先推門進了審訊室,蘇小雅沒有第一時間跟進去,他拉了下馮艾保。「你覺得是中村慎夫嗎?」
馮艾保挑了下眉,伸手捏捏小嚮導的臉頰。「這是你的工作,證明他是或不是。」
說完,把人推進審訊室中。
門,在蘇小雅背後關上,他看著狹窄的房間,中央長桌兩邊分別坐了童語和一頭白髮卻精神矍鑠的中村慎夫。
老人家的眼神與先前在二重資料庫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冷厲宛如刀刃一般,蘇小雅不由得心口一縮,無法控制得畏縮起來。
「中村先生,請問您願意提供自己的DNA嗎?」原本不該是現在就問的,蘇小雅看到童語微微瞪大眼看著自己,耳垂滾燙了起來。
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可能吞回肚子裡去,童語連忙補救道:「中村先生,我想您應該知道自己為什麼被請來警局,為了幫我們排除您的嫌疑,我們希望您願意主動提供DNA。」
中村慎夫緩緩把目光從蘇小雅身上挪到童語身上,如果眼神是有實體的,童語肯定已經被捅了好幾刀了。但他倒也不介意,神態坦然地面對老先生迫人的視線。
「我拒絕。」短短三個字,卻猶如三顆秤陀,重重砸在童語及蘇小雅的耳膜及心口上。
一瞬間,蘇小雅總算明白童語所謂的「希望不是」並非出於感傷或其他什麼他以為的情感反應,而是早就體悟到中村慎夫會是一個多麼麻煩的對象,任何小手段在他眼前都是破綻,就好像你在頂尖魔術師面前玩最基礎的紙牌魔術一樣。
他現在也希望,AT2380不要是中村慎夫。
「中村先生,請問您九月十八日凌晨一點在哪裡?」
「我不知道。」
「您見過這棟公寓嗎?」
「我不知道。」
「我們查到您有一台中古轎車,平常都是開車上下班,從中央警局到貴府大概是半小時車程,深夜會快一點,通常在凌晨零點十分到二十分之間回到家是嗎?」
「我不知道。」
「能否請問您,為何在九月十七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離開中央警局後,您並未在往常的時間段內回到家裡,整個社區一共十二台監視錄影機,都沒有拍到您,直到十八日凌晨接近三點,才看到您開車回來……」童語將照片投射出來,放大後指著車子裡被擋住半張臉的人問:「這是您嗎?」
中村慎夫一眼都沒看向照片,語調毫無起伏道:「我不知道。」
童語沉默了數秒,這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沉默了,審訊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一小時,這段期間中村慎夫除了一開始的「我拒絕」外,就只重複說了「我不知道」。
這招很無賴也很有用,即使中村慎夫有嫌疑,但現階段他們其實沒有明確的證據把老先生跟AT2380案扯上關係,就算硬把人留下來問到底,那也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機會,過了若是什麼都沒問出來,先別說浪費時間,他們還可能被中村慎夫投訴。
童語這一小時來換了各種問題,試圖找到突破口,結果就如現在所見,什麼都問不出來,中村老先生態度很從容,童語跟蘇小雅心裡卻有些急躁了。
「我們已經透過骨骼比對,確認駕駛者是您本人……中村先生,為什麼您這天會這麼晚才回家?」
「我不知道。」中村慎夫直直地凝視著兩個嚮導,不知道第幾次吐出這四個字。
童語深吸了口氣,翻了翻桌上的資料,側頭看了眼蘇小雅,收到示意的小嚮導端起水喝了口,他雙手都因為緊張冒了汗,小臉仔細看的話也比平時要蒼白許多,但整體來說還算是很鎮定的。
他偷偷在心裡深呼吸一輪後,用一種偽裝得很好的平淡口吻道:「中村先生,我們不如來談談您兒子,中村明。」
這是他們先前就說好的策略,非到萬不得已,童語並不想用中村明來刺激中村慎夫,但顯然眼前已經不是他們能夠體貼對方,並努力周全行事的時候。
中村明,一個A級哨兵,卻沒有進入過白塔。因為他的基因缺陷很嚴重,空有等級卻沒有相應的能力表徵,日常生活中與平常人完全沒有兩樣,而且身體特別差。
他是中村慎夫大約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生下的孩子,妻子在產下中村明後因為大出血死亡,等於這個孩子換走了母親的生命。中村慎夫與妻子感情很好,自然對妻子捨命換來的孩子疼愛有加,可惜這個孩子出生不久就被檢測出基因問題,連續幾重打擊並沒有擊倒這位新手父親,也沒有動搖過他對孩子的愛,甚至可以說因為這個缺陷,他花費更多愛與時間在孩子身上。
三個月前,中村明在過了二十一歲生日後,溘然長逝。
童語之所以讓蘇小雅拿中村明當突破口,就是因為他的年紀最接近中村明,恐怕也是中村慎夫夢想中,最希望兒子擁有的模樣。
年輕、有活力、單純得有些天真、不畏挑戰,並且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雖然蘇小雅年紀略小,但很巧的中村明就是在十八歲時嚴重發病的,種種條件累加在一起,順利的話能夠在中村慎夫那無懈可擊的防禦上鑿出一個破口也說不定。
在蘇小雅說出「中村明」三個字後,審訊室裡的兩個嚮導,包括監控室裡的馮艾保及岳景楨,都看到中村慎夫原本如古井般無波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
「根據病歷顯示,中村明先生罹患的是皮諾特氏症是嗎?也就是哨兵素紊亂及基因缺陷導致的自體免疫系統異常,目前沒有治癒的辦法,只能靠藥物舒緩症狀。」
中村慎夫看著小嚮導,緊緊抿著唇沒有回話。
「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知道中村先生清不清楚,不過您應該也知道AT2380案吧?畢竟,這個案子,總是發生在您任職的分局鄰近區域,其中有三案,直接就是發生在您任職的分局轄區。」
「我不知道。」
「但是呢,三年多前,準確來說是三年十一個月又十七天前,第二十案發生,也是從那案之後,AT2380就停止犯案,直到今年九月。」蘇小雅模仿何思過去的方式,將資料、照片一張張攤開來擺在中村慎夫面前,指著那封退休申請。「這是您的離職申請,從日期我們可以推算出,這個日期距今三年十個月又十六天,非常巧合不是嗎?」
中村慎夫看都沒看退休申請一眼。
「當然,我們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但是所謂巧合就是低概率事件,偶爾發生一兩次並不奇怪,可是……」蘇小雅拿出另一張文件,再次令中村慎夫瞳孔猛縮,這次連太陽穴都浮起一條青筋。
這是,中村明的死亡證明書。
蘇小雅彷彿沒看到中村慎夫的反應,指著上頭的日期。「五月二十六日,很遺憾中村明先生過世了。從管理組的出勤紀錄來看,您從五月二十日開始請了一整個月的假,中村明先生的喪禮在六月十三日,黃齊璋及費保羅都有去參加,那天你們也算久別重逢,有聊幾句嗎?」
「我不知道。」中村慎夫的語調沒有了先前的冷漠,隱隱流瀉出些許憤怒,可能還有傷心,彷彿從齒縫間擠出來的。
「AT2380的第二十一案,發生在九月一日。這個日期很有意思,差不多是中村明先生的百日。童語前輩,世界上的巧合還真的很出人意料呢!」
「確實是。有句俗話這麼說『人生比戲劇還荒謬』,巧合大概也是同樣的意思。我相信,應該真的是巧合,畢竟誰會用殺戮作為心愛兒子百日的祭奠呢?」童語與蘇小雅一搭一唱,心裡卻很訝異,這並非兩人一開始說好的,完全是小嚮導的臨場發揮。
雖然年紀輕、經驗淺,但難怪馮艾保非讓蘇小雅當自己的搭檔不可,這個孩子好好培養,搞不好比何思還厲害。
「不過,我們還是必須確定中村先生您八月三十一日跟九月一日的行蹤。」蘇小雅說著調出照片,投射出來。「這是九月一日凌晨,也就是AT2380第二十一案女死者趙怡倩的推測死亡時間前半小時,這是您的私家車對吧?」
「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們復原了車牌號碼,確實與您的車牌號碼匹配。我能請問,您為什麼會出現在安華區的樺林鄉舍腹地裡嗎?」
「我不知道。」
「就我們所知,中村明先生的墓地並不在這附近,而是在白塔附設的墓園,據說是中村明先生死前的心願是嗎?他明明是個哨兵,卻因為基因缺陷,從來沒有進過白塔,對他來說應該是一種遺憾吧?」
中村慎夫很明顯喘了口粗氣,他略垂下頭,第一次把自己的視線移開,雖然很快又抬起頭看向兩人,卻遮掩不了眼白上浮現的血絲。
童語心裡訝然,他真沒想到看起來緊張兮兮的小嚮導,進入狀況後是這種戰鬥力驚人的類型。難怪白塔案能打出那麼漂亮的成績,並不是誤打誤撞的。
很明顯,中村慎夫的軟肋就是過世的獨生子,童語心裡清楚,但因為對方身分的關係,導致他有些束手束腳,狠不下心去利用死者。
蘇小雅卻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馮艾保帶壞了,他彷彿完全沒覺得用亡者來刺激中村慎夫有什麼不對,態度看似柔軟,實則咄咄逼人,也確實有效地在對方的防禦上敲出一個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