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日常生活/日常諮商
「先說說你今天為什麼要來找我諮商吧!」
「最近我在工作上十分挫折,覺得自己越來越難把工作做好,甚至有點無力感和沒有用……」坐在餐桌邊的「人」一臉愁雲慘霧,雙手十指交扣,自卑地低著頭。
「怎麼會覺得自己沒有用呢?據我所知,你在這一行還是頗有名聲的。」我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來的鬼魂都有點……被虐傾向。每次我對他們施以鞭刑的時候,他們就會尖叫,興奮地尖叫!根本就是在羞辱我們這些冥官,簡直無法無天了!」說到激動之處時,個案還不忘雙手往桌子一拍。頭頂的日光燈也隨之一閃一閃,隨時都有爆掉的可能。
如果我沒在這一行打滾十年之久,說不定我會馬上把人趕出去,又或者把個案打昏丟出陽台。要不也會在對方不小心露出那張腐爛到見骨的原形的那一刻,嚇到奪門而出。
認識對方五年,那張爛臉看個七八次就習慣了。
「自制一點,電燈泡爆掉我叫你賠喔!」電燈泡一閃後恢復到原本穩定的亮度,我這才安下心來。身為一個身高只有一百五十的嬌小女性,換燈泡時踩著一張椅子還搆不到燈管,一定得找人來幫忙。很不巧的,我又是一個朋友少到不能再少的邊緣人,找人幫忙大概是人生中最困難的一件事了,比觀落陰還要難上好幾倍。
至於為什麼不叫眼前身高一百八而且還能夠違反地心引力的冥官幫我換燈泡呢?告訴你,這種「不是活人」的存在,分明跟所有電器有仇!自從我麻煩過某個冥官幫我換顆電燈泡,結果造成租屋處整棟大樓電線短路大跳電,因為維修斷電了三天後,我再也不敢讓冥官碰任何「電」開頭的東西了。
那三天還是整個夏天最熱的時候!三天都沒有冷氣吹的生活你想像得到嗎!差點要人命了!當天來我家諮詢的冥官很抱歉地,又很誠懇地抓了好幾個遊魂安插在我的家裡各處,讓他們散發出寒氣幫我的屋子降溫。
……我寧願睡在正職工作的地方,也不要回家看到慘綠的鬼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雖說我在家兼職做冥官的心理諮商,但我還是想保有自己的隱私,是人是鬼都一樣。
「既然他們喜歡被鞭刑,那你就不要鞭他們就好了啊?」我嘗試提議出一個方案,可是左手邊的冥官馬上搖頭,「有一些被虐狂是要上刀山下油鍋的,但是每當行刑時,別的鬼魂是尖銳刺耳的慘叫聲,他們則一臉舒爽……」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不免雞皮疙瘩爬滿了全身,瞬間能明白為什麼冥官來找我心理諮商了。這類鬼魂根本就是所有冥官的罩門吧!
快點想,腦子轉起來!如果不把這個問題解決掉的話,說不定這陣子就會有一堆遭遇心理創傷的冥官找上門來了!雖然我是有提供冥府心理諮商的服務,但是我不想要接待這麼多的個案啊!大樓已經傳出我這個單位是鬼宅的傳言了,如果真讓別人捕捉到什麼靈異照片,屋子跌價了我對得起房東嗎!
「如果你們把這一類的受刑魂集中管理呢?關到充滿軟綿綿物品的房間之類的,說不定對他們來講反而是一種懲罰?」我腦裡想到的大概是滿屋子蓬鬆的玩偶或泡棉,然後牆壁也都貼上軟墊,再加上淡淡的輕音樂在背景播放……
「喔喔,你是說鋪上像天界一樣的雲毯,再順便把他們的手腳全砍了、牙齒也拔掉,讓他們無法互相傷害嗎?」講到這裡,冥官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嘴裡快速唸著要如何用最溫柔又不會疼痛的方式把鬼魂的四肢砍下……
嗯,冥府行刑人的邏輯果然跟我們普通人類不一樣。
「可是,這樣會不會太便宜他們了?他們之所以會到地獄受刑就是因為在世的時候無惡不作,這般處置會不會讓他們在地獄的生活太過……舒適?」說到「舒適」二字時,冥官的嘴角不悅地下垂,好似自己說出的字詞令人反感。
我狠狠地自冥官頭上敲下去,「宋昱軒,你要知道,一般鬼魂舒適的環境對這種被虐狂才是不舒服啊!」
沒錯,找我諮商的個案有時候還得強迫接受我給予的「物理治療」。反正我一開始都會說明,本人無牌無照,甚至沒有讀過任何心理相關的書籍,找我諮商後果自負,變瘋變殘本人一概不負責。
至於平凡的人類之軀要怎麼對冥官進行「物理治療」呢?當你找到正確的「人」後,任何東西都能經過加持成為「物理治療」的道具,比如說拖把、原子筆、現在穿在手上的烘焙手套……
被敲頭之後的冥官這才如夢初醒,理解了其中的邏輯所在,原本因憂愁皺成一團的臉孔都開朗了起來,「也是,我們的工作目的就是要給受刑的鬼魂痛苦,只要能夠讓鬼魂感受到痛苦,什麼手段我都用得出來!」
嘖嘖,怎麼這麼笨呢?明明在我身邊當助理那麼久,怎麼昱軒就沒有學點東西起來,讓自己腦袋更靈活一點呢?
「我知道想到辦法對付這一群鬼魂你很開心,但你可以先從我的桌子上下來嗎?」
我無奈地用筆桿輕敲在我眼前的靴子,宋昱軒才不好意思地從桌上輕盈地跳下,摩擦著後頸道,「很抱歉……一時太興奮了……」
「知道抱歉就好。去拿抹布把桌子給我擦一擦!我管你是不是鬼,腳只是個擺設,吃飯的餐桌被踩過的感覺還是很不好。」
「真的很對不起……我馬上去擦。」宋昱軒乖巧地「繞過」了餐桌而不是直接「穿過」,到廚房找尋抹布。我則換了個位置,癱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稍微閉目養神。
昱軒是冥官,講白一點就是「鬼」,所以沒有腳步聲,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擦完了沒……
啊,想到等一下還要上大夜班就覺得疲憊啊……
「佳芬,要拿哪一塊抹布?」
「掛在冰箱上的那一塊──等等!」
整間屋子瞬間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宋昱軒身上特有的慘綠色微光。
我還聽見了冰箱爆炸的聲音。
……
「宋昱軒!」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給我滾出去!」
聽見如此明確的送客要求,散發著淡淡綠光的冥官也只好落寞地飄出我的家門。
我的冰箱啊……我的內心滿滿的哀怨。還沒等我哀怨完,掛在門口的風鈴在沒風的情況下清脆地響起。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點起一根蠟燭插在餐桌上,對著無人的門板喊道:「下一個。」
宋昱軒
初步診斷:死腦筋。
處置:教導反向思考。順便把方法也給了他。下次見面時可詢問執行狀況。續觀。備註:冰箱的帳單燒下去叫他賠!
「靠,我又沒有吃鳳梨今天怎麼這麼多事情。」上完大夜之後,我已經全身疲軟,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別的事情了。今天的大夜跟打仗一樣,病人接踵而至完全沒有喘息的片刻。我迅速梳洗完之後倒在床上,可是又想到地板還沒拖,衣服也還沒有洗……
我不想動我不想動我不想動!算了,一切等睡醒再說……
眼簾不受控地閉上,身體漸漸失去知覺……不!是有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使得我無法移動我的四肢!
我的眼睛「吧嗒」睜開,強行掙脫無形的束縛後摸到床邊的掃把揮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對方顯然身手也不差,頭稍微後仰就避過了掃把柄……
「是不會敲門嗎?」我惱怒地大吼,一邊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擅闖民宅的「鬼」究竟是誰。
對方年約三十,男性,身高一百七十五跑不掉……直到我看見他的靴子的鞋跟有多高。
整個「鬼」散發著書生氣息,應該是文官。不過他身上披著的黑色滾紅邊長袍又是行刑人的穿著,再加上腰帶掛著的那把長劍和差點被我忽略掉的流蘇與玉墜……
武官,官階比昱軒來得高,而這名冥官正很有禮貌地低頭認錯。
「對不起,我按門鈴很多次了都沒有人回應……」
「那是因為我家的門鈴只是個裝飾……你來之前都沒人教過你要吹動門上的風鈴嗎?」
門鈴也算電器,當然老早就被我拔斷電線了!我扯著他的袖子到玄關處,指著掛在門上的陶瓷風鈴,在文具店花兩百元就買得到的那種。
「呃……沒有。」
靠,你人緣很差是不是啊!我忍不住翻了一個大白眼,但還是坐到餐桌旁,拿出一本空白的練習簿,上面還印有我高中的校徽。
我望向還傻站在我身後的個案,不耐煩地說,「快坐啊!我還想睡覺的你知道嗎?」
「喔……呃……好。」
「不是那邊,我是會咬冥官嗎?」我用筆桿敲了敲在我左手邊的座位。「這裡。對,沒錯,坐下。」
為什麼我有一種正在訓練狗的既視感?
餐桌是長方形的,通常我會讓個案坐在我的左手邊而不是正對面,據說這個座位排法有研究證明能讓個案感覺親切一點,諮商的時候比較有種互相討論的感覺……
我的話純粹覺得坐近一點「物理治療」比較方便。
折騰了一會兒,我總算可以開始諮商了。新個案總是比較麻煩,不僅是我要從零開始認識個案,個案也要適應我的諮商方式。
我看著空白練習簿的姓名欄,問道,「先說說你的名字。」
「洪深仁。」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在冥官後腦勺送上一巴掌,「你報你生前的名字幹嘛?我要你在冥府使用的名字。」
「廷深,明廷深。」
「明?明朝卻已經是小主管階級了?」宋昱軒都還待在行刑人最底層的位置,流蘇上連個玉飾都沒有。
鬼魂成為冥官時,通常會由第一個認領他的殿主賜名,而姓氏會取自他死亡的那個朝代,就好像職編一樣。像宋昱軒,就是在宋朝往生的。
一個晚八百年來的晚輩竟然升得比昱軒還快?
「其實……這也是我這次來找妳的原因。」他低下頭,我也翻開練習簿第一頁準備筆記,「最近我又收到了升遷通知……我也知道自己從來沒做過什麼偉大的事情,可是我的升職卻比同期快很多。也因為這樣,有許多同事在我背後閒言閒語……」
升官還嫌啊!但是如果我看到晚輩沒做什麼事卻比我升得快,我大概也會覺得奇怪,跟大夥八卦一下上頭升他的原因。
「我有嘗試跟他們解釋我真的不清楚上司喜歡升我的原因,這次我也有和上司討論讓我繼續待在這個位置一百年再升,可是上司還是執意要升我官……」
「你有跟上司反應過有同儕在背後說你壞話的情形嗎?」
「有啊!我有!」明廷深激動地說,「可是我的上司只是『呵呵呵』大笑三聲,還是要求我下個禮拜到新的單位上班。」
上司的反應怎麼怪怪的?我當下也沒有多想,反而是思考為何上司一直升他的官……該不會背後其實有什麼陰謀?或者明廷深的背景夠深厚?但冥府都是一群死人……也沒什麼裙帶關係可用的吧?
「上司還有對你說什麼嗎?」
「他就叫我到新的位置要好好幹,他期待我的表現。」冥官這個時候已經抱著頭大聲哀號,「平等王的近衛!我是要怎麼做好這個工作啊──」
近衛?那還真的是責任重大的職位啊!該不會是有人想搞他讓他出糗,藉此把他拉下馬吧?但是,如果想把他拉下媽的話,當初不要讓他升那麼快不是更簡單嗎?
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我好像少問了一樣東西?
「如果你真的覺得自己不適任這個位置的話,就儘量婉拒吧!不然就在下一次考核故意考得很糟糕,說不定也能為你自己爭取到一些時間,讓你能夠補足你的能力。」
「我婉拒過了,考核也故意缺席了。為了不要升遷我還故意翹班了一個禮拜,結果回去的時候上司竟然笑臉迎人地歡迎我回來。」
靠,如果真是這樣子我也會覺得毛毛的!假如是我無故消失一個禮拜沒去上班,我大概也不用回去上班了──
此時,睡意忽然席捲上來,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那個,我是不是要先回去,再另外跟妳約時間呢?」
我擺了擺手,「沒關係,我自己泡個綠茶來喝,撐過這次諮詢就得了。」
「那妳坐著,我去幫妳泡。」
「綠茶包在瓦斯爐上面的櫃子,馬克杯在碗架上。冷泡就可以了,不准碰到我家的電器!」
昨天才剛壞了一個冰箱,如果今天再壞一個熱水壺,我絕對會買一個超級貴的高檔熱水壺當替代品,還要把發票燒下去叫那群冥官幫我付。
我瞇起眼睛小憩一會兒,可是腦子裡還在思考這個個案的狀況。如果叫個案直接上工,薪水能領多久就多久,要是出包了再說,好像太不負責任了。忽略掉一開始的進場,明廷深也算是蠻有禮貌的了,談吐也算文雅……莫非是在不知覺中擋了人家的財路,仇家想搞他?
「請用。」我應著他的聲音睜開眼睛,清雅的花茶香撲鼻而至。我拿起茶杯先是聞了一聞,嘴唇再輕輕碰上杯緣,蘸上溫度適中的茶水……
「噗!」
然後我就把嘴裡的茶全噴在冥官的臉上。
靠夭.我家哪來的花茶啊!然後眼前這一套看起來就很貴的英倫茶具組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單點一杯冷泡茶而已嗎!
「這是哪來的?」
被噴滿臉的冥官臉上沒有浮現一絲怒容,只是用袍子輕輕地擦拭臉上的茶水,「人家送我的,我沒有喝茶的習慣,所以這也是我第一次用……簡小姐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就先不吐槽你一個身穿中式古裝的人握著西式瓷器有多違和,先問我在意的問題。
「那麼茶葉呢?」
「也是人家送的。」
「……這兩個『人家』是同一個人嗎?」
「不是。」
「都是異性嗎?」
「是。」
「常常有異性送你禮物嗎?」
「女的居多,不過有時也有男的會送禮物。」
我隱隱猜到這個對話最終會到達何處,也總算想起我今天忘了問什麼問題。
「今天是誰介紹你過來的?」
「就我的上司,他說要給妳看能不能幫我增加點自信心……咦,簡小姐妳還好嗎?」
我當然不好!我頭好痛啊……
「站起來,跟我去陽台。」面對奇怪的指令,明廷深並沒有任何反對或抗拒,乖巧地跟我到了陽台。
「站到欄杆上面去。」我拿起時時在陽台待命的拖把,很淡定地說,「一星期後回診。到時記得帶你的武器來。」
「咦?誒?」
然後他就被我打出陽台了。在夏天早上十一點的豔陽直接照射下,沒有變成焦炭也沒有任何不適的表現,被我用浸過聖水的拖把掃到後沒有發出哀號,能力也沒受到任何影響輕巧地落地。
我家在二十四樓。
順帶說明,鬼因為已經死過了不會再死一次,所以我才能毫無顧忌地經由陽台送客。最多最多也就是同棟住戶會聽到物體高速墜落的聲音,可是找不到那個物體是什麼。相信很多住公寓的都有類似的經驗。
修為很高嘛!還在那邊說自己沒什麼能力升官,同事在背後閒言閒語……能力明明就爆高,還是夯哥一個,收禮物收到手軟的那種!
明廷深
初步診斷:極度缺乏自信心合併腦袋少根筋。
處置:下星期二回診,需找一間鬼屋給個案玩玩,越凶越好。續觀。
備註:是個很受歡迎卻不知道自己很受歡迎的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