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叩叩,叩叩叩。
溫奈用食指指節敲了敲房門,在前兩下和後三下稍微停頓了一會。
前兩下,是早安。
後三下,是起床了。
她將耳朵靠向房門傾聽裡面的聲音,十秒,或許更久。
門板後毫無動靜。
她猜測夏朦一定還在睡夢中,她好奇是什麼夢,總能讓夏朦眷戀不已,連她的敲門聲都聽不到。
希望夢裡有她。沒有她也沒關係,是個好夢就好。
溫奈也想讓夏朦再多睡一下,但再不久後就要開店,她希望她們還有時間可以一起吃頓悠閒的早餐。
叩叩叩,叩叩。
前三下是,起床囉。
後兩下是……
她默念了擅自幫夏朦取的暱稱,有點懊惱地收回手。就算對方聽不到,但若是在心裡叫得太習慣,說不定有一天會不小心說出口。那個暱稱太過親暱,見不得光,只能悄悄藏在角落,讓她偶爾獨自品嚐。
「我起床了……」濃濃的睡意捲著語尾,慵懶得帶點早晨才有的沙啞,像是在撒嬌。
房內傳來的聲音讓溫奈回過神,她輕輕勾起笑,想像夏朦閉著眼坐起身的模樣,髮絲微亂,臉上是不是還殘留著淺淺的枕頭壓痕。
「不要又躺回去喔。」她笑著提醒。
「好……」
又等了一會,聽到房內傳來如羽毛般輕柔的腳步聲後,溫奈才轉身走下樓梯,邊走邊用掛在手上的黑色髮圈綁了個馬尾。
摸黑走進店內,伸手在牆上摸索,找到開關按下,鐵捲門緩緩升起,金色光芒從底下流瀉而進。隨著鐵捲門完全被拉起,陽光穿透玻璃門,為店內帶來柔和的自然光。溫奈舉起手伸了個懶腰,揚起笑容迎接早晨。
她一向習慣早起,也喜歡叫夏朦起床,偷偷地用敲門聲傳遞一些小小的心思。對方不知道也沒關係,藏在心裡就足以讓她感到幸福。
按下音響的按鈕,播放夏朦最喜歡的古典樂—— 李斯特的「鐘」。跳躍的音符最適合迎接那抹朦朧的身影,用明亮的樂曲去喚醒沉睡於美夢的心靈。
溫奈才剛往咖啡機倒入水,就看到夏朦走下樓,手裡抱著一直放在房裡、早上偶爾會帶來店裡曬太陽的蒲公英。現在盆內還未長出黃花或可愛的毛絨圓球,只有綠葉茂盛生長。
夏朦今天也身穿細肩白色連身裙,素雅清新,白瓷般的纖細手臂毫無防備地裸露在外,鎖骨也清晰可見,落於骨頭凹陷處的陰影總讓她不小心看得入迷。
「早安。」少了睡意的聲音和夏朦本人一樣空靈透徹。
「早,今天早餐想吃什麼?」溫奈打開冰箱,彎腰查看食材問道,反射性往藏在保鮮盒後的玻璃罐裝清酒看去。
那是她為今天準備的,想在會出現超級月亮的滿月之夜和夏朦一起賞月。當然,下酒菜的品項她也想好了。
「嗯……」
「起司蛋餅還是火腿三明治?」
知道夏朦拿不定主意,她直接拋出提案,方便夏朦二選一。
「火腿三明治。」
「收到。」
溫奈拿出吐司放進烤箱,同時準備裡面的配料。作為早餐店兼咖啡廳的好處就是,每天都能依照心情去選早餐。
拿了兩人專屬的馬克杯擺放於咖啡機下,調成兩倍濃縮後才按下按鈕。她和夏朦都喜歡喝濃縮咖啡,所以必須調整平時提供給客人的濃度設定,等一下開店時還要記得調回來。
等著咖啡和吐司,她看向已經開始忙於照顧花草的夏朦。蒲公英被擺到窗台旁,吸收外頭的溫暖。店內幾乎看不到多餘的空間,能擺的角落都被各種植物占據,第一次來訪的客人甚至會誤以為走進花店。
溫奈不懂植物,花只認得玫瑰、櫻花、杜鵑等比較普遍的花朵,只長綠葉的植物在她眼中更是看起來全都一樣。那盆還未開花的植物也是多虧有夏朦告訴她,她才知道之後將會長出她熟知的蒲公英。
其實開店時還沒有這麼多植物,但夏朦在路上看到因為搬家或照顧不來而被丟棄的盆栽,都會忍不住帶回店裡。
「她們在哭,不管是啜泣還是嚎啕大哭,都沒人聽得到。」
陪夏朦抱著各種盆栽回來的路上,夏朦總是這麼說,紅著眼心疼地看著病懨懨的葉子。
溫奈什麼都聽不到,無論再怎麼努力側耳傾聽,植物給她的都只有一片寧靜。
她相信那是一種特別的力量,只有溫柔、心思細膩的夏朦才擁有的力量。但聽不到沒關係,至少她能陪著夏朦,把大大小小的盆栽搬回店裡。
為了在有限的空間裡擴展植物們的家,溫奈親手做出符合夏朦要求的層架,刷上和裝潢相同的玫瑰白擺放於玄關旁。她還記得夏朦看到成品時的燦爛笑容,還有那可愛的小酒窩,辛苦製作而造成的肌肉痠痛在那一刻全被治癒。
現在也是,只要看著嬌小纖瘦的身影被不知名的花與綠葉包圍,她就不禁幻想這裡是只屬於她們的仙境,沒有閒雜人等打擾,每天都過著寧靜清幽的生活。
烤箱傳來「叮」的電子聲,溫奈先將咖啡擺上桌,才動手製作兩人的三明治。吐司烤得金黃酥脆,依序放上生菜、番茄和火腿,最後抹上薄薄一層草莓果醬,對切後裝盤端上餐桌。
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
她很喜歡這句話,也希望她們之間的感情,會經由日積月累的「一人一半」,變得更加牢固。
抬頭確認店內時鐘,她們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讓吃飯速度緩慢的夏朦慢慢享用早餐。
「做好了,來吃吧!」她喚道。
夏朦整齊的直長髮隨著回頭的動作飄動,透著光,淺棕色的柔軟細髮散發淡淡金光,白皙的肌膚也襯得透亮。
啊……
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裡感嘆。那份純淨的美好,彷彿女神般神聖莊嚴,讓她甘願永遠追隨在對方身側,奉獻出自己的所有,不奢望更親密的關係。
2
放下手上的澆花器,夏朦到廚房洗去沾附於手上的土,才坐到溫奈對面。溫奈微笑看著夏朦先端起咖啡啜飲一口,再用纖指拿起三明治小口咬下。
夏朦的胃口很小,似乎和植物一樣只需要陽光、空氣和水就能存活。但只要是她做的食物,夏朦都會好好吃下,也許吃不完全部,還是會試著努力,讓那些經由她雙手所料理的食材成為夏朦身體的養分。
夏朦照顧植物,她照顧夏朦。而她?只要夏朦在這間店裡就是她的動力源泉。
「今天植物們的狀態好嗎?」
「很好,除了荼蘼,她好像生病了,最近都沒什麼精神。」
夏朦擔心地回頭,溫奈不知道是哪一盆,但可以猜得出是夏朦剛才花最多時間照料、擺在地上的大盆栽。裡面僅有綠葉,那是她們最近剛從附近回收廠開車載回來的植物。
「需要去找植物醫生嗎?」
花市裡有植物醫生,別人去花市都是買花,她們則是帶植物去看醫生。雖說其實不須大費周章整盆搬去,只要有照片和描述,植物醫生就能大致診斷出原因。不過為了不漏掉任何小細節,夏朦還是習慣將盆栽帶去,就像帶心愛的寵物去看醫生。
「假日帶去看看好了。抱歉,盆子那麼大還要妳幫忙搬過去。」夏朦為麻煩到她感到抱歉。
「沒關係,沒有那麼重,而且別忘了我們還有小推車可以用。」
和嬌小的夏朦相比,溫奈高出至少有15公分,這樣的身高從小就被叫男人婆,到現在有些客人還是偶爾會拿她的身高開玩笑。但怎麼笑都沒關係,她不在乎,反而慶幸自己有這樣的身高優勢可以幫到夏朦的忙。
況且,她希望能在夏朦面前表現出帥氣的一面,男人婆這個綽號對她來說反而是種稱讚。
「妳慢慢吃,我先去準備。」
夏朦吃著三明治邊點頭,臉頰嫩薄的皮膚微微鼓起,就算都是小口小口吃。但鼓起的臉頰還是像隻吃栗子的小松鼠般可愛。
她們從兩年前開始一起經營這家店,她負責做料理和財務管理,夏朦則負責飲料、外場和照顧植物。生意普通還過得去,她不需擔心赤字導致經營困難,因為這棟兩層建築是她過世的父母留給她的遺產。她從畢業前就已經和夏朦約好,畢業後要開一間她們兩人的早餐店。
「奈奈,幫我吃。」夏朦端著還剩一半的三明治站在她面前,看來心情明顯受到荼蘼的影響,身體狀態不太好。
也只有在拜託她做什麼事時,夏朦才會親暱的喊她奈奈,對方也知道她只要被撒嬌一下就會答應。
溫奈擦乾雙手,兩口解決剩下的三明治。
夏朦瞇眼微笑:「謝謝。」
可愛得讓她想伸手摸摸夏朦的頭,可惜這個想法才剛冒出,夏朦已經離開廚房,走到玻璃門前,將牌子翻轉到「OPEN」那面。
按照慣例,遠方穿著西裝的大叔快步走近,玻璃門被開啟,大叔把外頭微溫的空氣也一起帶進店裡。
「早,今天也很準時呢。」溫奈爽朗地向鴿子大叔打招呼。
她一看到他的身影就開始預熱平底鍋,準備等一下煎蘿蔔糕,豆漿也早已從冰箱裡拿出。
「早,今天也不想去上班啊!只有來這裡吃早餐才有動力去公司。朦朦也要好好吃早餐啊,奈奈做的料理這麼好吃,要多吃一點才會長肉。」鴿子大叔像在自己家似的,坐到最習慣的老位子。
他是每天的第一位客人,紀錄已經維持整整一年,本人似乎打算繼續蟬聯下去。
她和夏朦都私底下叫他鴿子大叔,因為他總像鴿子一樣咕咕咕咕說個不停,不過雞婆的個性並不令人討厭,有種鄰家大叔的親切感。
「妳們有沒有在看新聞?最近發生好多起小孩失蹤的案件,到現在都還沒抓到犯人,妳們也要小心。」夏朦將豆漿和蘿蔔糕端到鴿子大叔的位置,他又開始話家常。
「我們已經不是小孩了。」夏朦微笑回應。
「說不定犯人看到妳也會忍不住想誘拐。總之妳們兩個女孩子要小心,現在這個社會越來越危險了……」見蘿蔔糕端上,鴿子大叔滿足地深吸一口氣。「謝謝,好香……就是這個味道,一天的開始沒有奈奈的蘿蔔糕就提不起精神啊!」
鴿子大叔兩三口解決蘿蔔糕,仰頭喝盡剩下的豆漿,快速付了錢後就又快步離去。
話停不下,身體好像也停不下,今天的鴿子大叔照常忙碌。
「鴿子大叔還是那麼忙呢。」夏朦整理好桌上的空盤和空杯,眺望著門外遠去的身影說道。
「這樣也好,他不是常說自己閒不下來嗎?有很多事要忙就不會覺得無聊。」
「鴿子大叔以後退休,一個人生活不知道會不會寂寞。」
鴿子大叔的妻子十幾年前因病過世,到現在都是一個人獨自生活。
夏朦難掩悲傷神色,共情感太強總是容易陷入低落的迴圈之中。溫奈走出廚房,一手接過杯盤,另一手放在夏朦頭上揉了揉。
「不會,他還可以來我們這裡吃早餐,不會寂寞的。而且即使退休,他還是可以去做其他工作,說不定可以推薦他去參加守望相助隊,他應該會有興趣。」
今天夏朦沒有噴她送的香水,只有髮稍傳來淡淡的清香。她們都不喜歡太刺鼻的人工香精,習慣用天然洗髮精和沐浴乳,包括洗衣精也是所有品牌中味道最柔和的一款,所以身上不會有太突兀的香味。
但她卻常送夏朦各種由花萃取的香水,當然是選擇兩人都可接受的淡雅香氣。她只希望可以用香味加深那太過透明的身影,讓那輕得彷彿要飄起的雙腳可以好好踏在實地。
夏朦也會照她所期望,偶爾在虎口上擦一點,有時是薰衣草,有時是檸檬草,有時是梔子花。她喜歡嗅聞從夏朦身上傳來的花香,那讓她感到安心。
夏朦點頭回應,但微笑已經從臉上消失,雙眸裡哀傷進駐,飄然轉身回到植物旁,拿起澆花器繼續替其他盆栽澆水。
溫奈的掌心還殘留著髮絲的觸感,她怔怔盯著掌心,無聲嘆了口氣,拿著空杯盤走進廚房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