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月亮轉過身
一
一歲的時候,高志很害怕自己的影子,他曾經在店門口瘋狂又哭又跳,想把影子從腳底扯下。一舉手那黑色東西就跟著舉手,一抬腳它也抬腳,不管跑多快、跑到哪裡,它都分秒不差緊緊黏上來。如果往上跳倒有短短一瞬間能擺脫,但是那黑色東西比他自己更清楚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落地,總是輕輕鬆鬆搶先一步等著他。當然,一歲時的事已經記不清,可是四十三歲的現在,那種恐懼的殘響好像依然在身體深處幽幽迴響。
對了,「瘋狂又哭又跳」是當時還在千葉F市自己經營壽司店的父親說的,並不是母親說的。母親終究是個無法說別人壞話、取笑別人的人。她的手又小又軟,那拳頭從來不曾揮向誰,只會如祈禱般緊緊握在胸前。而父親則會說:「你這小子被自己的影子嚇到,在家門前瘋狂又哭又跳呢。」張著鑲滿銀牙的方形大嘴,嘎嘎大笑幾乎讓人頭痛欲裂。父親就是這樣。明明踩了別人的腳,還假裝不知道,滿不在乎地繼續說話……。
但其實,母親天真的玩笑話或許更助長這種對有東西追在身後的恐懼。因為告訴自己執著追在身後的並不只有影子的,就是母親。
「你看,小志,圓圓的月亮追來了喔……」母親偶爾會這麼說。
就像她說的,低掛空中的滿月一會兒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房屋背後叫人卸下警戒,忽而又從縫隙間探出頭來,眼睛一眨也不眨,清澈投來凝視。不管是走在夜路,或者搭車、公車、電車時,月亮都會橫過鄰鎮上空一路跑來,緊黏著自己。應該是上幼稚園的時候吧,母親曾經問我:「你知道月亮為什麼要追你嗎?」
畢竟月亮飄在三十八萬公里之外的遠方,不管我們在日本這個渺小老街區再怎麼掙扎,都不可能擺脫月亮。但母親接下來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小志記得自己的姓是什麼嗎?」
「Otsuki……」高志回答。
回答的同時,他也驚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名字寫作「大槻」,更不可能知道「槻」是欅的古字,也就是樹木的名字。他只憑文字聲響就清晰描繪出在自己名字上,也就是在自己之上,或者說在自己人生之上有一輪巨大明月皓然閃耀的光景。他心想,原來如此啊。所以月亮才會追著我跑啊。
二
高志一直覺得,既然要成為父親,就要積極投入到甚至過度熱情的地步,也就是不要變得跟自己父親一樣。不要變成那個看著家人就像盯著空酒瓶一樣的父親。所以七年前長男泰介出生時,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持續闔家在外用餐的習慣。他們一家每個月有兩次以上會在外圍坐餐桌前,看著彼此。這時彼此能依靠的只有語言。沒有電視、沒有遊戲機,也沒有手機或平板,假如想擺脫沉默擺脫無聊,就得開口說話。就算沒必要扮演老套鄉土劇裡吵個不停的家庭,說話也得比平時更加坦率才行。重點就在這裡。能夠比平時稍微坦率一點的特別時間和空間。在這當中產生的些許尷尬就留在當場,再回到跟平時沒有兩樣的家中。泰介和美緒現在還小倒是還好,但之後應該會一年比一年困難吧。但也正因為會愈來愈困難,才應該把這當作一種連說「不去了」都嫌麻煩的惰性習慣,不斷持續下去。就好像靠這種難為情和倦怠,才能證明彼此是一家人一樣。
十月底的星期天。為了遵守這個習慣,他帶著妻子詩織還有今年四月即將滿七歲要上小學的泰介、快要三歲的長女美緒三個人,在晚上六點半多時離開了家。一出門,秋天超乎預期的涼氣隨即貼上肌膚,但是讓高志驚訝的並不是這股涼意,而是在這地勢稍高的住宅區上方出現的滿月。高志左手抱著美緒,呆站在玄關不動,好像頭撞到了月亮一樣。
感覺今天這月亮有些奇妙。姑且不管那帶著鐵鏽般的泛紅顏色,總覺得跟平時的滿月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好轉到距離地球較近處的關係,好像比平時更大更膨脹,不過掛在低空的滿月本來看起來就會比較大。為什麼會感到莫名的異樣?他內心暗自不解,這時懷中的美緒說道。
「月亮……」
最近美緒一看到認識的東西,就忍不住要說出那東西的名字。就像在主張只要是能叫出名字的東西,就有一半屬於自己。
「這不是一般的月亮喔,這叫滿月。滿月!來,說說看!」泰介跟平時一樣表現得很有大哥風範。
美緒咧嘴著笑別過頭,沒有理會泰介。不知道是兩歲孩子特有的愛作對心態作祟,還是她與生俱來的個性,美緒這孩子就是這樣,叫她說她就偏偏不說。但泰介也賭起氣來:「滿月!快啊,妳說啊!」不肯退讓。詩織看了也覺得好笑,在一旁出主意。
「你這樣講小美也不會說的啦,你要說:『絕對不能說喔』她才會說……」
看著他們三個人的對話,高志好像抓到了那股異樣的尾巴。「啊,原來大家都看得到啊。」這種奇妙的感慨掠過腦中,他這才驚覺自己剛剛一直沉浸在與家人隔絕、獨自面對月亮的感覺中。這種想法毫無道理,但他卻並不陌生。
上小學時外公外婆曾經送自己一組折射式天體望遠鏡作為入學賀禮。爺爺奶奶送的是書包,外公外婆這邊送望遠鏡。那望遠鏡可不是騙小孩的玩具。望遠鏡底座是穩固的大三腳,口徑七〇公釐,倍率一五〇倍,要是有那個意思,拿來觀測木星和土星的圖案也沒問題。當然,最常看的還是距離最近的天體,也就是高掛在自己人生之上那輪巨大月亮。
用望遠鏡看到的月亮像是用放大鏡看蟲子一樣,有種細緻又詭異的感覺。月亮上有一大片像灰積成的砂漠,像一顆球形骨頭暴露在空中飄浮著。儘管如此,高志還是深深受到月亮的吸引。月亮彷彿好幾十億年來隱藏著什麼重大秘密,但是一不注意它可能隨時會低聲說起,這讓他偶爾會莫名地想窺探望遠鏡。有一天,他忽然冒出這個念頭。雖然說世界遼闊無比,但是這個瞬間能夠在這個地方看到這樣的月亮的,只有我,那是我的月亮,只屬於我的月亮。那是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種孤零零被丟在空無一物的宇宙中,跟月亮一對一永遠對峙的冰冷寂寥。
但是看著他們三個人的對話,繃在月亮和高志之間那根魔法絲線就斷裂了。現在滿月已經別開眼,帶著混濁的紅懶洋洋地飄浮在住宅區上方。那月亮已不是「我的月亮」。只是任何人都看得到、在任何地方隨意流瀉著月光的平凡月亮罷了。
但是四個人一起走上河邊小路時,耳邊忽然再次響起已經遺忘很久的母親那句話。你看,小志,圓圓的月亮追來了喔……。他下意識轉過頭。月亮似乎迅速別過了頭,像暗中在打什麼算盤一樣,背向這裡。
十五分鐘後,四人已經進入一間家庭式餐廳,坐在窗邊桌前。這間名叫「紅磚屋」的餐廳正如其名,是間外觀採紅磚風格的時髦店家,距離家裡走路只要十分鐘左右,搬到這裡來後他們每個月都會來一次。雖然說是家庭式餐廳,並不是一頭金髮身穿休閒上衣的家庭會大搖大擺入侵的店,也不是無處可去的年輕人深更半夜流落至此、百無聊賴托腮打發一晩的地方。這是一間為了讓腳踏實地的務實百姓,能用務實費用品嚐腳踏實地的菜色,不做任何多餘裝飾的穩重餐廳。
泰介馬上拿起菜單,苦惱地盯著其實沒多少選項的「兒童飲料」那一欄。高志心想,反正一定又是點可樂吧。但如果說出「反正一定又是點可樂吧」,甚至只要這麼想,對泰介來說似乎都很傷自尊,所以高志努力營造出在充分討論過其他可能後,以些微差距只好由可樂勝出的氣氛。
詩織也讓美緒看菜單,跟平時一樣笑著問她。
「妳看上面寫什麼?」
在美緒的引導下,她看著餐點照片。
「漢堡肉說,他以後不再跟義他你綿一起玩。」即席了編出一段故事。不管是給她繪本、圖鑑,甚至是超市傳單,美緒都能毫不猶豫立刻開口說故事,一點都感覺不到催生創作之苦。兩歲就有這樣的表現,看來男人永遠不可能贏過女人的謊言。「他說當初驚鴻一瞥,但後來發現義他你綿人很壞。」
「她說『驚鴻一瞥』呢!」詩織笑著看向高志:「用法倒是沒錯。」
「小美說『驚鴻』的時候,聽起來就好像什麼晶晶亮亮、轟轟隆隆的東西呢。」高志也笑了。
「晶晶亮亮、轟轟隆隆的東西?比方說?」泰介打了岔。
「我想想看喔,像是什麼呢……」高志想了想。「打雷啊。先閃閃發亮,然後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哇,你怎麼想得到這個啊,真是天才!」詩織逗著他。
「只是剛好啦。一定是剛好……」泰介不甘心地交抱著雙臂。
「才不是呢!那是因為你爸爸我從小就一直在思考雷的問題……」
「胡說八道!」詩織和泰介異口同聲地說。
「胡說八道!」連美緒都露出滿臉笑容。看來她又多學會一個詞了。
最後泰介還是有點彆扭地點了可樂,高志和詩織心裡雖然覺得又是老樣子,卻也沒表現出來。美緒點了可爾必思,詩織是新鮮洋梨果汁,高志點了隔壁市工廠釀的生精釀啤酒。愛爾淡啤酒一杯要九百圓,不過高志覺得這種小小的奢侈算是他對世界微弱的報復。
對於立志當大學老師的人來說,這個時代可以說是就業寒冬,就像站在冰河期的入口,他好不容易擺脫匍匐前進的兼任講師生活,終於在三十五歲這一年獲得東京都內某間私立大學社會學院的副教授一職。就像穿過漫長隧道後,突然看到了眩目晴空。真正的人生終於要開始,過去這個世界欠自己的,即將在接下來的健全人生中一一償還。
跟從學生時代開始已經交往十五年的詩織,也終於登記結婚。十五年間兩人一度分手,但分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誰的愛淡薄了,只是因為遲遲找不到專任教職的高志漸漸自卑導致的結果。現在高志總在內心稱呼詩織為「糟糠之妻」。他甚至覺得,即使能夠重生過著自在遊走於其他女人間的人生,也只有她是自己回歸的港口,最後還是想跟詩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