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走進來
焦慮不是病
我們生活在焦慮的時代。有愈來愈多的人抱怨有新冠憂鬱、憂鬱症、強迫症、身體症狀障礙症(身心症) 等,各種和焦慮有關的心理或生理上的痛苦。雖然不能判定為精神疾病,但是因為各種原因睡不著,抱怨身體沒有異常但消化不良、頭痛、身體各處緊繃,並且服用藥物的人真的很多。在我身邊也有不少研究所學生,或是活躍的專業研究者服用精神藥物或定期接受諮商。我也曾經建議朋友接受心理諮商,他們外表看起來毫無異樣,但實際上患有恐慌症或是幽閉恐懼症。我身邊見到的這些問題,讓我想寫一本關於「焦慮」的書,因為日常生活中最常見、最廣泛的精神疾病就是「焦慮症」。所謂的焦慮症是指「持續的焦慮和痛苦,為了減輕這類焦慮所產生的適應不良以及持續的狀態」,包括廣泛性焦慮症、恐慌症、畏懼症(特定場所畏懼症、特定畏懼症)、強迫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等 。
但是,筆者不是精神科醫師或專業諮商師,所以我想談的不是焦慮症,而是「焦慮」。我從一個專業的哲學研究者觀點出發,審視至今出版的焦慮主題書籍,思考我們不太瞭解的焦慮本質和多樣的面貌,並且試圖找出和焦慮共存的方法。我在書寫的過程中也體驗到了許多正面的效果。我自己也有過大大小小的強迫症症狀,偶爾也因為睡眠困擾而服用安眠藥。藉由書寫這本書,我發掘到原先所不知道的自己,從中省思人文學角度的治療方向,給予遭受類似痛苦的人們建議。從精神醫學的標準來看,本書所討論的焦慮可能難以接受,或者顯得天真,但是本書重點並非在於整理焦慮的概念,而是獲得活用焦慮而不被其吞噬的智慧。當然,這不是能輕鬆達成的任務……。
在韓國國立國語院的標準國語大辭典中,焦慮的定義是「感覺到不安與忐忑的情緒狀態」。焦慮一詞,通常讓人們連想到不適和痛苦,但是筆者希望從更日常的角度來看待,因為我們的身邊總是存在焦慮。我也想強調,焦慮是源於我們和自我之間錯誤的關係,導致我們和欲望產生距離,因此感到痛苦。
焦慮涵蓋的症狀包括:類似「火病」 的壓迫感,難以擺脫的壓力,可能歸屬於恐慌症的發作和焦躁,坐立不安的心理狀態,伴隨無力和憂鬱而生的精疲力竭(burnout)症狀等。除此之外,反覆出現的夢或行為、提不起勁、記憶力衰退、專注力下降,以及對個人的身體和心理狀態造成影響的「惡夢般」情緒等也包含在內。另一方面,焦慮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佛洛伊德認為,焦慮是內在緊張的表現,發出危險的訊號 。拉岡則認為焦慮是唯一不會說謊的情動(affect) 。情動、情緒、經驗看起來相似,但有些許不同;如果主觀上經歷到的是情感,那麼他者從外部觀察得到並且可以察覺的就是情緒,情動則包括情感和情緒,乃至身體和無意識的狀態 。
焦慮雖然痛苦且不愉快,卻不可避免;焦慮之於生活就像空氣一樣,所以無法從根本消除。焦慮也象徵著人類是關係性的存在,人類在生活中與自己、他者和外在世界不斷建立關係,同時相互影響。在締結關係中感受到的情感就是焦慮,因此在面對焦慮時有必要考慮焦慮的正面作用,在第三章<焦慮與憂鬱>、第五章<關於治療>章節中將討論這個議題。
我的夢境故事
為了有助於理解日常中的焦慮經驗,我首先想談談我的夢境故事。我不常有記憶深刻、強烈的夢,雖然曾經讀過並深入研究佛洛伊德《夢的解析》,但從未分析自己的夢境。我在幾年前曾參加過有關夢境分析的聚會,大約持續了兩年之久。聚會成員有許多是諮商心理師和教育專業人士,每週定期聚會一次。聚會中會有一位解夢老師(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師)講授關於夢的課程,每個人接著分享自己的夢境,並進行集體分析。不知道是受夢境課程的影響,還是因為當時工作上的壓力,還是,我有一年期間都重複做同樣的夢:
我站在一座非常高的山峰頂上,有時候是懸崖。我一邊想著必須要下山,一邊小心翼翼地在峭壁上移動,因為有懼高症心裡非常害怕。我疑惑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麼高的地方,並同時害怕摔落,但是路總是在中途突然堵住。想要前往下一條路,必須像動作片演員一樣奮力跳躍,我卻做不到。沒有辦法往上爬,也沒有辦法往下走,最後在膽顫心驚中醒來。
夢中的地點或場景每次都稍有不同,但是害怕摔落、忐忑不安的情緒總是栩栩如生。我介紹了這個夢,並且接受問答式的解夢分析,在逐一解開的線索中,我發現這個夢來自我平時不曾察覺的焦慮,以及對已故父親到的罪惡感,兩者混合而生。在解夢之前,我從未這麼想過,甚至是忽略了這個夢,沒有注意到這個夢其實是潛意識所發出的訊息。在我出國留學時,原本身體健康的父親在六十三歲時突然因腦溢血而逝世,我接到緊急通知趕回韓國時,父親已是腦死狀態。看著父親躺在床上無法活動,我的心情非常複雜。身為長子,我因為學業而尚未經濟獨立,父親是我堅強的支持者和後盾,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我不曾和父親和睦地聊天,總是淡淡地相處。或許是因為我個性內向,父親也比較木訥,以及我在結婚後仍以留學為藉口接受經濟援助,內心對這樣的處境產生自責和羞愧。父親突然去世後,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我經常夢到他,他總是沉默不語。我多麼希望能聽到父親的隻字片語,但夢中的他只是沉默又沉默……。
解夢老師分析,我站在高山懸崖上反映了想要克服對於父親的心理情結,以及當前的情況。這個分析觸動了關於父親的各種情感和愧疚,夢的餘韻變得更強烈。這個夢清楚呈現我的焦慮,與其說是破懷性作用,更呈現我逐漸走向已故父親的位置,感受到雙重情感的模樣。這麼看來,父親過世後我經常想的是,如果父親還在世我就能好好盡孝道,償還身為兒子的責任,並成為他的驕傲。神奇的是,一起分析夢境之後,我就再也沒做過相同的夢了。
講述這個包含個人經歷的夢,是想說明在我的情況中,焦慮是我潛意識中對父親的罪惡感和情感,以及生前沒有和他親密交談、好好照顧他的悔恨,以及之後如何成為淨化這些感受的契機。反覆做的夢既是焦慮的症狀,也因為是一種訊息而意義重大。如果沒有藉由夢境分析而探索潛意識,就無法整理「我」和「我」的關係,那麼或許我現在還在做相同的夢。
反覆的夢必定滲透著焦慮。表面上來看,我的夢可能像懼高症或壓力,實際上,它提示了父親逝去將近十五年,但我的哀悼尚未完成。最近,我在做了另一個夢之後,在夢日記中記錄了夢的意義,自我分析的同時,也審視那些我所遺忘的自我。第5章中所討論的以個別主體為中心的治療方法即是如此,重點不在於客觀的症狀,而是審視內心、直接面對並且正面地利用焦慮,建立自我的主體性。
焦慮的社會性治療
本書共有六章,首先聚焦韓國保健福祉部在二○一六和二○二一年所發布的精神疾病統計資料,探討韓國人民的精神疾病現況,從而描繪出應該如何理解精神疾病的框架。《DSM》 中使用的「精神疾病(mental disorder)」一詞,本身雖然強調不適應或異常行為(偏差或倒錯),但是也同樣強調那些可能連本人都不清楚的主觀痛苦更為重要。當然,嚴重的心理或身體痛苦必須接受藥物治療,但是正面回應症狀,明白那些是被壓抑的心理掙扎和心聲,而不是可以診斷的具體疾病,這一點也非常重要。如同透過夢來找出被隱藏的焦慮,抱持從被壓抑的情動中審視潛意識和欲望的心態也很重要。
如果我們接受精神疾病是潛意識的聲音,就能理解症狀只是個人獨特性的表達,代表個人的主體性,那就不會固守精神疾病、精神障礙、心理異常等專業用語的診斷。例如,強迫症是代表性的焦慮症之一,反映出個性和自我中的完美主義傾向與責任感。我藉由電影《逆倫王朝》中英祖的故事為例,強調嚴格區分正常與不正常的標準為錯誤,症狀是在個人的生命歷程中形成,不可能完全消除。
在如此理解精神疾病之後,我們需要深入探討焦慮這個概念的哲學意義。哲學家,尤其是存在主義者,認為焦慮不是疾病,而是自然的情動,和人性息息相關。焦慮雖然會以憂鬱和攻擊等負面的方式呈現,但是正向的層面也很多。人類不是動物也不是神,而是介於中間的存在,必然整合有限和無限這兩個極限,生活中的焦慮就像原罪。然而,焦慮也可能讓我們陷入憂鬱、挫折、攻擊性衝動等深淵,因此,理解焦慮的本質並發揮其正面性質至關重要。
個人所經歷的焦慮或各種型態的心理問題,終究都和社會結構有關,應該從社會集體生活下的心理反映來理解。支撐主體欲望的幻想崩潰後,殘酷的現實導致焦慮以極端的形式爆發。韓劇近來在世界各地頗受喜愛,可以說是透過戲劇來反映「地獄朝鮮」這個詞所隱含的社會結構壓迫和不平等,引發觀眾共鳴的結果。由於韓國社會的競爭比其他國家激烈,人們也更在意別人的視線,使得個人更容易陷入過度神經質的焦慮之中,而不是順著自己的欲望生活。簡而言之,這是一個人們不斷自我剝削並且枯竭的社會。最終,我們可以瞭解到,比起專注於個人的治療,努力改善社群關係和人際互動的模式更重要。
因此,與其致力於從醫學觀點以藥物或生理處方來緩解症狀,我們更需要的是能夠幫助人們尋找生命的意義、從症狀中瞭解自己的人文治療。筆者的目的並非強調自我實現的自我心理學或正向心理學,而是強調從精神分析學的視角,以主體態度來面對症狀和社群關係的建立。近年雖然熱潮略退,但「療癒」和「治療」仍然是韓國人喜愛的話題,這樣的風氣結合了正向心理學,助長沒有極限的自我成長和認同,卻可能誤導人們認為所有事情都可以從個人層面解決,一切都是個人的責任。更理想的態度應該是,在生活中發現自己的欲望並且去實現,同時為了共善,努力建立和共同體欲望之間的連結,形成共生的治療方向。
那麼,如何具體實現共生的治療呢?從個人層面來說,為了治療焦慮和憂鬱,必須成為自己欲望的主人、將焦慮轉化為能量,而不是著重自尊或幸福。然而,要讓焦慮變成能量,必得哀悼客體或疏離的欲望;而進行哀悼需要社會的努力,比起強調無條件的共鳴,更重要的是在認同他者下所建立的連結。個人的幸福和痊癒唯有在健康的共同體關係中才能實現,強調社會性治癒之於焦慮的必要性是本書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