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基礎原則與概念
亞里斯多德的方法:詩歌第一原理之確立
有別於亞里斯多德的其他作品,《詩學》的開篇內容相對簡短,當中沒有回顧相關主題的論述,協助讀者定位。同時,亞里斯多德開宗明義,表達其著書動機。他在開頭的段落中表示,該論文將討論詩歌,並解釋不同文體的獨特性(1447a7f.)。人們普遍認為,他所指的「詩歌」(poiētikē)指的是「詩歌藝術」。這即涉及兩個關鍵問題:首先,亞里斯多德對「藝術」(technē)一詞的理解是什麼?又,他對「詩歌」的定義是什麼?
為了釐清「藝術」(technē)的實義,我們必須從亞里斯多德的其他著作中,相關討論中管窺(相關論述見於後文)。至於他對「詩歌」的意思,他並未直接告訴我們,而是列舉不同詩歌形式的例子:史詩詩歌、悲劇、喜劇和酒神頌(dithyramb)。他的目標,是通過對詩歌的基本性質或本質的說明,來完善我們對這些種類之理解。
書中次句揭示了其研究方法。他依循其他哲學著作中的做法,梳理、統整研究對象的基本第一原理(1.,1447a12)。一事物的「第一原理」(archē),指的是其起源或開端,乃是一種解釋該事物起源的說法。這有助於我們對該事物的特徵成因之掌握(《形上學》,1.1.,981a30)。因此,詩歌的第一原理,提供理解詩歌的成因和基本特性之可能。
由此可見,不應該把《詩學》理解為解讀古希臘詩歌的指南。亞里斯多德並非試圖向讀者說明這些劇作和詩歌的詮釋方法,亦非意在對古希臘詩歌進行實證、描述性研究。恰恰相反,亞里斯多德的目標是源於正統的哲學方法:希望釐清詩歌的定義,且解釋其獨特的特徵、影響和目標。因此,《詩學》對於其他類近的文學藝術的討論具有重大的影響。這也解釋了《詩學》至今仍然影響深遠、且引人入勝的原因。
因此,《詩學》中的書寫關懷,與亞里斯多德的其他哲學作品一致。詩歌引發了一系列難題,而對詩歌進行哲學解釋,則是試圖透過「第一原理」的制定(《詩學》,1.,1447a12)來解答這些問題。亞里斯多德假設詩歌是一種特定的事物,具有詩歌本質的重要特徵。為了掌握詩歌的成因和特性,他即對詩歌創作的原則。進行陳述。
亞里斯多德所提出的詩歌規範,與劇作家和詩人所追求的目標無關(參見《詩學》,8.,1451a24;14.,1454a10)。詩人無需掌握創作主題的相關理論,亦能成功從事創作。恰恰相反,亞里斯多德所言之規範,是關於適當的詩歌形式之哲學觀點,以實現詩歌創作所追求的目的。
因此,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的研究方法在,採取廣義目的論的進路(源自希臘詞語「telos」,意為終點或目標)。他預設詩歌就像自然界的發展進程一樣,其存在目的,是為了達致某個終點或目標。而其發展在達致此終點為止(《詩學》,4)。那麼,這個終點、目標究竟是什麼?亞里斯多德並沒有直接告訴我們,而是隨著他的論證逐步展開。他認為創作和欣賞詩歌是人類特有的活動,我們或可以預期:亞里斯多德將詩歌的目標,與人類的自然或本質相連結。
以下討論,我們就「詩歌的最終目的或目標」一問題,提供最合理答案,同時考慮亞里斯多德論述的觀點:詩歌的體驗,如何實現獨特的人類能力?
藝術還是技術
《詩學》所關涉的時詩歌藝術。「詩學」(poiēsis)一概念有著多重意涵。它源自「創作」(poiein)一詞。其中一義,係泛指各種創作活動的廣泛類別,例如造船、木工,以及詩歌和繪畫的創作。另一個意義,係指所謂的詩藝,如悲劇、喜劇和史詩。當亞里斯多德提到,關於「詩歌的一般特徵以及不同詩歌的角色」的討論,他立即列舉了某些特定詩藝的例子。詩歌則是生產性藝術中範疇更大的例子:涉及某種物品技藝(technē)上的創造。
亞里斯多德對「藝術」(technē)概念之理解,遠比現代更為廣泛得多。古希臘人沒有與現代「藝術」觀念相對應的詞語。最接近的術語是「technē」,它指的是一個更廣泛的活動類別:一種通過使用知識(或「技能」〔know-how〕)來生產某物的技巧,並以此技巧為基礎。「藝術」(arts)在這個意義上指的是熟練的實踐,如木工和造船等,我們會稱之為「工藝」(crafts),因此其涵蓋範疇,比我們所認為的「美術」(fine arts)更為廣泛。
亞里斯多德將藝術與另外兩個學科進行對比,即理論科學和實踐科學:
第一哲學或形上學、數學和物理學,屬於亞里斯多德所謂「理論科學」領域。這些所涉及的,是演繹或論證的理性活動。9理論科學根據其對象的性質進行區分:它們關注那些不變且普遍存在的事物。這些學科的目標為了知識的獲取,而尋找支配著現實存在的第一原理。從事理論科學的人,為了個人之志趣,對宇宙中事物的本質和由來進行沉思(theorein)。
其次,倫理學、政治學和經濟學,是需要實踐智慧(phronēsis)、良好思辯能力的學科。10這些學科的目標不是理論知識,而是行動(praxis)的實踐。因此,亞里斯多德將它們稱為實踐科學。
第三,是亞里斯多德所稱的「藝術」(technai)領域,有時也翻譯為「生產性藝術」。在此領域,其目標不是思考或從事(prattein),而是製作(poiein),以事物的真正認識為基礎,精通製作某事物的能力,這就是藝術(technē)的本質。船舶建造是一門藝術,因為它涉及船舶建造的知識,以及良好運作的船舶製造實作。醫學也是一門生產藝術,因為它涉及疾病的原因探求、治療方法的知識,使得患者保持健康。同樣地,詩歌也是一門藝術,因為它通過詩歌創作的原則(如:如何構建有效情節、使用什麼角色、如何組織劇情等概括規則),製作出成功的詩歌作品。
因此,《詩學》是對詩藝(technē)本質之探究。由此可見,詩歌有其發展進程和知識體系。儘管如此,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並不太關心詩人的心理狀態。這即解釋了為何在《詩學》的第一章中,立即轉向分析各種詩藝的創作方法,諸如視覺藝術中的色彩和形式,不同類型詩歌中的節奏、語言和旋律等等(1.,1447a17-22)。
在《詩學》的第一章中,亞里斯多德探討了詩人有否按照藝術或其他方式,進行創作等問題(1447a17f.)。有些藝術家確實按照「藝術」(technē)的方式工作,而其他人則依靠習慣(「技巧」〔knack〕)。亞里斯多德在《詩學》,接續提及荷馬(Homer),這位傑出詩人的創作方式,可能是根據「藝術或自然」而作(8.,1451a23-24)。在這些評論中,「藝術」的工作方式與《形上學》第一卷第一章中所述的含義相符,當中指出具備「藝術」的人,能夠明確陳述,且釐訂和引導生產實踐的原則。只具備經驗而缺乏「藝術」的人,可能只知道某種藥物能夠對治病癥,卻無法解釋「為何」有效。
關於「詩人不是依靠『藝術』而是依靠『自然』(physis)或『技巧』」的理論陳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亞里斯多德區分了詩人工作的幾種不同方式,如下:(a) 那些掌握明確的詩學創作原則,且創作成功的詩人(並且在嚴格的意義下,擁有一種掌握詩藝的藝術理論,以及其他從(b) 經驗、試誤(嘗試錯誤)或(c) 直覺分辨有效與無效的詩人。
亞里斯多德需要區分詩人工作的幾種不同方式,因為他在《詩學》第四章中後來論證,悲劇和喜劇是通過早期詩人的試驗和錯誤逐漸演變成其成熟而正確的形式,起始於荷馬時代的詩人(4.,1449a10-15)。在這段早期時期,亞里斯多德說詩人們是通過試驗,而不是憑藝術,碰巧發現了在情節中產生如此效果的方法(15.,1454a10-13)。這些詩人偶然間發現了,哪些家族最適合悲劇主題。對於悲劇產生的方式,他們並不明瞭箇中一般原則的形式(例如:「『因為』原因a和b,類型x 和y 的角色會是最好的題材」),依循此模式來產生恰當的悲劇結果。
在另一個段落中,亞里斯多德稱讚荷馬超越其他先前的詩人,因為他「顯然領悟透徹,無論是在藝術還是天性(nature, physis)」(8.,1451a23-24),創造出一致而連貫的詩歌的正確方法。這意味著荷馬之所以成功,可能源於與生俱來的才能或自然的天賦,而不是因為他有一套完備的理論。這即能夠解釋何以《奧德賽》(Odyssey)和《伊里亞特》(Iliad)的情節如此會成功。
一方面,亞里斯多德認為成功的詩人,無需知道其作品何以成功,這也似乎符合詩歌創作的實踐方式。詩人不需如同具備理論知識,判別詩歌的優劣,而使得他們創作成功。如此,詩歌與許多其他生產活動並無二致,比如烘焙或造船,即便無法清楚說明糕點藝術的構成原則,亦無礙一個人「如何」做出美味的蛋糕。
亞里斯多德認為,就詩學實踐而言,沒有必要建構詩歌藝術的理論或原則之相關知識。他認為,在行動的觀點下,經驗本身在各方面並不遜於藝術,我們甚至可以看到有經驗的人,比那些只空談理論、缺乏實踐經驗的人更為成功(《形上學》,1.1.,981a13-15)。然而,期望深入理解、欣賞詩歌的人,會希望深研詩人之實踐原則。這正是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的任務:闡明詩歌組成原則,闡釋構成詩歌優劣的。
然而,若把討論亞里斯多德依據本能而非技藝的成功詩人,與亞里斯多德將詩歌作為技藝(technē)的觀點對看,會引發一個困惑。如果這些詩人對於工藝缺乏理性上理解,那麼,按亞里斯多德在《形上學》第一卷第一章和《尼各馬可倫理學》第六卷第四章中對技藝技術意義的定義,這些詩人並不真正是「藝術家」,原因是他們缺乏統御詩歌創作的原則。如果所有詩人,包括最傑出的詩人,皆缺乏工藝理論上的理解,那麼詩歌在技藝(technē)上的地位,似乎會受到質疑。根據《形上學》第一卷第一章和《尼各馬可倫理學》第六卷第四章的觀點,除非詩人能夠掌握詩歌構成原則,詩歌方能視作為一門技藝。可是,《詩學》中卻指出,即便像荷馬如此偉大的詩人,亦不依靠技藝的方式進行創作,而是憑藉一種本能上的判斷能力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