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代序
採訪周作人
井上紅梅 著
董炳月 譯
周作人乃魯迅之弟,西元1885年生於浙江紹興。曾就讀於南京水師學堂,後被作為建築學研修生派來日本留學。明治三十八年到東京,改變目的轉入法政大學,後來從事文學研究。明治四十四年因辛亥××回國,在浙江擔任視學一年,執教紹興中學四年,大正六年入北京大學國史編纂處,不久被聘為同校教授,並一度擔任燕京大學教授。後來在北京大學設立外國文學科,講授日本文學,致力於中國新文學建設的指導,以至於今。有《域外小說集》(外國文學讀本,Foreign Famous Stories)、《過去的生命》(詩集)、《看雲集》(隨筆集)等著作。大正八年曾經來東京,這次是相隔十六年的訪日。
問:您這次是為什麼來日本?
答:我在北京大學外國文學科(英、德、法、日文學)講授日本文學,很久沒來日本了,這次是利用暑假來蒐集資料。
問:日本文學的課程是怎樣劃分的?
答:從現代日語回溯到《萬葉集》。《萬葉集》每週兩堂課時,一年講完,所以只能講個大概。講授這門課的是這次一起來日本的徐祖正先生。
問:《萬葉集》與苗族的山歌等等好像有類似之處。您怎麼看?
答:是嗎?這個問題我不太清楚。不過,《萬葉集》與《詩經》倒是有類似之處。在率真地表達感情這方面,古人的共通點很多吧。
問:據說日語中的「漢音」是一種特殊的東西。先生對此有何高見?
答:有人說日語中保留著許多唐代的發音,對於唐音研究頗有參考價值。學習日語最初兩年會覺得很容易,但越是深入就越難。法語、德語倒是讓人覺得簡單。
問:中國有沒有和謠曲、能樂類似的東西?
答:崑曲很相似,但崑曲是近代的東西。
問:崑曲裡也有佛教的厭世思想嗎?
答:崑曲是雖然也有《思凡》、《白蛇傳》等吸收了佛教思想的作品,但大部分還是有所不同。這或許是因為受到了道教的現世思想的浸染。
問:現代日語的教材是哪些作品?
答:基本是明治文學。大部分尚未被譯成漢語。例如幸田露伴、夏目漱石、高濱虛子、田山花袋、志賀直哉、佐藤春夫、長塚節等等。長塚節先生的《土》等作品很受學生歡迎。
問:被翻譯成中文的一般是什麼樣的作品?
答:最初武者小路實篤先生的作品頗受歡迎。那是因為五四運動時期有很多人對托爾斯泰(Tolstoy)的人道主義產生共鳴。文學理論方面,當時也是托爾斯泰的文學理論受重視。島崎藤村、國木田獨步、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等人的作品也有翻譯。菊池寬的作品被翻譯過去的都是通俗小說,其中包括《再與我接個吻吧》等等。現在左派正在大量翻譯普羅文學,例如林房雄、小林多喜二、藤森成吉、德永直等人的作品。
問:尾崎紅葉、泉鏡花、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等,您覺得這類作家的作品怎麼樣?
答:不受歡迎。
問:我覺得純粹日本風格的東西在中國並不受歡迎,中國歡迎的是外國化了的日本。是這樣嗎?
答:也許是那樣。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精通日語的人,讀不懂。
問:先生的《域外小說集》開了介紹外國文學的先河。據說那時候還沒有白話體,是使用古文忠實地進行翻譯。
答:是的。那是明治四十二、三年和家兄一起翻譯的。第一集印了五百本,結果只賣出去十本,實在可憐。出乎意料的是現在反而暢銷。現在那本書由上海的群益書社出版了第一集和第二集。
問:在那之前林琴南大量翻譯了外國小說。據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東西,稱之為「改寫」也未嘗不可。
答:確實如此。我們並非沒有受過林琴南的影響,但是,從比他的古文更古的章炳麟的古文中接受的東西多。不過,我們是打算在盡量不違背原意的前提下下功夫翻譯。
問:被收錄的是哪些作家?
答:王爾德(Wilde)、莫泊桑(Maupassant)、愛倫.坡(Allan Poe)、安德列耶夫(Andreyev)、顯克微支(Sienkiewicz)等。
問:據說中國的歐美文學研究者如果不學日語的話,翻譯的時候在表達上就會遇到困難。實際情形是那樣嗎?
答:外國文學作品都是直接從原文翻譯。中國沒有新詞彙,所以從日語中借用。不懂日語的人也到《德日辭典》中去找詞彙。不過那不稱「日語」,而是稱「新成語」。但是,俄語著作的翻譯幾乎全部以日語譯文為依據。左派作家中留學日本的多,討論熱烈,知識豐富,但其理論並不能與創作實踐統一起來。
問:關於魯迅的文學理論和文學創作,您怎麼看?
答:家兄加入左翼作家聯盟之後,在文學理論研究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但是,創作方面基本上沒有拿出什麼東西。太注重理論,對作品的要求也就更加嚴格,小說之類也就寫不出來了。
問:關於最近的魯迅,您怎麼看呢?
答:是的。在《文學》上讀到了他的〈我的種痘〉。和《吶喊》、《徬徨》時代相比,風格基本上沒有變化。魯迅的小說揭露了舊社會的痼疾,展示了中世紀的社會形態在新文化衝擊下急遽變化、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同樣在半信半疑中徘徊的景象。這一點好像是最受一般人歡迎的。
問:不過,實際上,魯迅小說耐人尋味的地方是對舊社會作富於同情的描寫,在揭露社會痼疾的同時對社會懷有深切的關懷。我覺得,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沒有流於其他作家的乾癟與枯燥,而能寫出藝術蘊含豐富的作品。您以為如何?
答:是的,也有人試圖把文藝作為政治運動和民族運動的手段來使用。
問:郁達夫的《遲桂花》等作品即日本所謂「心境小說」,您覺得那類東西怎麼樣?
答:受到了左派大規模的批判和貶損。總之,撞上左派的槍口誰都不是對手。在日本,經過明治、大正,各種外國文學都被消化過了,但是在中國,是一抬腳就飛向普羅文學。什麼前提、根據都不要,只有「革命」是他們關心的。
問:德田秋聲、宇野浩二的作品,中國有翻譯嗎?
答:宇野浩二的情況不清楚。德田秋聲的作品連一篇都沒有被翻譯。
問:橫光利一的作品也有了翻譯。去年在《文學》上刊載的〈拿破崙與金錢癬〉似乎是橫光作品中最初被翻譯為中文的。
答:好像是。那種作品翻譯起來很困難。
問:通俗小說是怎樣的東西?
答:有討論,但作品還沒有出現。中國的章回小說裡有一種特殊的型態,隨便虛構一個人物使故事繼續下去,即所謂「連續小說」。也許可以算作通俗小說吧。那也被政治或者訓導所利用。
問:據說上海的一位名叫張恨水的作家寫了很多。
答:是的。藝術價值低,但很受大眾歡迎。而且,那種作品的暢銷構成了一個矛盾。一般說來,以革命為題材、以貧民為朋友的作品是受歡迎的。不過,左派對他的作品不滿意,說他的作品裡只有黑暗,沒有光明。
問:據說您的弟子中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很多。
答:不,沒有那種事。來學校聽我講課的人很多,但關係密切的只有兩三位。俞平伯現有擔任清華大學教授,他是俞曲園的曾孫,在中國文學研究方面自成一家,他經常寫些評論。作家裡有馮文炳和冰心女士。馮文炳筆名「廢名」,現在擔任北京大學英文科教授。他的《桃園》、《棗》、《橋》(上卷)以及《莫須有先生傳》等作品已經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前三本書中的作品與鈴木三重吉的風格類似。《莫須有先生傳》是一種特殊的作品,受到莊子的文章和李義山詩的影響,大量吸收了中國固有的思想。象徵手法的運用甚至會使讀者在最初閱讀的時候不易理解,但我覺得那種作品很好。社會改革家們如果把過去的、傳統的東西徹底破壞,「中國」這種特色也就消失了。
問:這次來日本,有沒有什麼特別引起您注意的事情?
答:丸之內的變化讓我吃驚。還有交通事業的發達。
問:日本飯菜合先生的口味嗎?
答:沒問題,日本的東西我什麼都喜歡。
──譯自改造社《文藝》1934年9月第2卷第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