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與張愛玲──南洋印記及其文化意義：從《紅玫瑰與白玫瑰》到《小團員》，深度解讀張式文學中的南洋浪漫

第一章　小說：黃梅雨中的南洋華僑

　　在經典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與〈傾城之戀〉裡，不但故事的主角──南洋紅玫瑰王嬌蕊與多金浪子范柳原──皆為南洋華僑，文字裡也描繪了大量的南洋日常生活裡的人事物。在這方面，張愛玲運用了她細緻入微的觀察力，栩栩如生地寫真了很多南洋形象與意象。

筆尖創世記：張愛玲南洋風味小說簡介

　　很多讀者看到「南洋與張愛玲」這個題目時，在感到詫異之際，大概也會納悶地說：「不會吧！名聲赫赫，沒到過南洋的上海女作家，怎能與南洋扯上關係呢？簡直沒聽說過！你說的是郁達夫吧？」

　　不。確實是真的。南洋在張愛玲的創作生涯，實是息息相關、環環相扣的。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以南洋人物為主角的，至少就有兩篇，而且還是很經典的代表作。就算不是以南洋人為主的小說，張愛玲也有多處以南洋人物、生活背景、風土人情，或特殊情調之描寫，來襯托著故事主旋律。在這裡，我就沿著張愛玲含有「南洋書寫」元素的小說，來探討南洋與張愛玲之間那剪也剪不斷的特殊關係吧。

張愛玲小說裡之「南洋書寫」

　　在張愛玲的小說作品中，當今最受學術界推崇的，除了《金鎖記》 以外，再來大概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提《紅玫瑰與白玫瑰》與〈傾城之戀〉了 。這三篇小說，皆是張愛玲在四十年代，創作力最豐沛的時期寫下的。以現代人為主角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與〈傾城之戀〉，更是大受大眾讀者歡迎，後來還被改編為同名的電影 。這兩部故事引人入勝之處，也許是在於張愛玲對男女之間那種撲朔迷離又牽涉了激烈心理交戰的錯縱關係，有著別緻、生動的描寫吧。但是如果可以撥開情節布局之重重迷霧，進一步窺探故事主角的背景的話，應該不難發現《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迷情紅玫瑰」與〈傾城之戀〉裡的「心機浪子」，皆是南洋華僑出身。

《紅玫瑰與白玫瑰》

　　《紅玫瑰與白玫瑰》 裡的一段開場白，可能因為說到很多人的心上，現已成經典。這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也許每一個男人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

　　這裡提到的振保，是一位從英國愛丁堡學成歸來的工程師。而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沒感情、「應該娶」、最終也娶了，但以「飯黏子」收場的中國清淡白玫瑰孟煙鸝；另一個則是他極喜歡、很對他胃口，但充滿危險性與未知，他最終放棄卻永遠念念不忘的「心口硃砂痣」，南洋風情紅玫瑰王嬌蕊。

　　佟振保雖然唸書時在外國沾了洋墨水，但卻是個處處流露傳統中國思想的男子──他勤奮好學（所選科系是腳踏實地的紡織工程，考試成績優異，畢業了馬上趕回上海紡織廠就職），對母親孝順（白玫瑰是母親之選），對家人盡責（千方百計讓弟弟進入廠裡設置的專門學校），就連對朋友，張愛玲也說「誰也沒有他那麼熱心、義氣、克己」。

　　但是在私底下，他喜歡的女人是「熱的女人」，「放蕩一點的」──一種在振保的人生觀裡，認為「娶不得」的女人──這裡指的大概就是那種傳統觀念中，不屬於賢妻良母型的女子了。因為抱著這樣的態度和觀點，振保在英國唸書時，就算是迷上了一個中英混血的美麗女孩，也還「管得住自己」，硬著心腸把感情切斷了。但他終栽在王嬌蕊這個南洋奇女子的手裡──不能自拔地陷了進去，心裡起了前未有過的衝突與矛盾。其實王嬌蕊是振保之前在愛丁堡的學長王士洪的太太。因為振保在他們上海的公寓租了一間房，所以就一起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且看在張愛玲筆下的王嬌蕊到底是怎麼樣的一號人物。

　　張愛玲說她「好像是新加坡的華僑」 ，而且年紀尚小已被家人送到英國讀書，後來又進了倫敦大學讀書。雖然同是出國留學，她唸書的目的卻與振保大大不同──屬於玩票性質──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在倫敦她不忙著讀書卻忙著當「交際花」。從這幾點看來，嬌蕊新加坡的家族，應該是很有閒錢，無須等她開飯的。嬌蕊嫁的士洪，也是所謂的「多金少爺」。他們在大學研讀的是什麼，張愛玲提也不提──因為不重要──嬌蕊畢業後就留在家裡做少奶奶，士洪也好像不是上班族，可以幾時想從上海飛往新加坡做生意就幾時去。

　　在藝術形象上，振保第一次看到的王嬌蕊，看來是個來自赤道、熱烈的洋派女子：

　　聞名不如見面……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頭髮燙得極其捲曲，梳起來很費力，大把大把撕將下來……。

　　一次下班回家，又看出嬌蕊對轟轟烈烈的、有點像法國野獸派大畫家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 表現強烈裝飾感、用色大膽豔麗、富南國情調的油畫情有獨鍾：

　　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著的一件曳地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溼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彷彿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著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裡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 。

　　又一夜，振保在公寓燈光下再次見到的嬌蕊，衣著卻換成是南洋格調的了：

　　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製的襖褲，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本，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

　　她扭身站著，頭髮亂蓬蓬的斜掠了下來，面色黃黃的彷彿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 。

　　振保被她的「成熟婦人的美」攝去魂了。但在這個階段，他雖是「看呆了」，但像之前在英國一樣，是可以克己的。但這位南洋小姐，好像比從前那位中英混血美人，更多了點什麼。她雖在性格上也一樣是「不拘束」（有客人在，也照樣坦蕩蕩地穿浴袍），但似乎更會交際說笑，一張嘴很是了得。振保這樣讚她：

　　振保又笑了起來說：「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第一章　小說：黃梅雨中的南洋華僑

　　在經典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與〈傾城之戀〉裡，不但故事的主角──南洋紅玫瑰王嬌蕊與多金浪子范柳原──皆為南洋華僑，文字裡也描繪了大量的南洋日常生活裡的人事物。在這方面，張愛玲運用了她細緻入微的觀察力，栩栩如生地寫真了很多南洋形象與意象。

筆尖創世記：張愛玲南洋風味小說簡介

　　很多讀者看到「南洋與張愛玲」這個題目時，在感到詫異之際，大概也會納悶地說：「不會吧！名聲赫赫，沒到過南洋的上海女作家，怎能與南洋扯上關係呢？簡直沒聽說過！你說的是郁達夫吧？」

...

前言

　　張愛玲本人從沒到過南洋，為什麼她的文章會出現中國──西方──南洋多元綜合文化之特徵呢？為何她對南洋會如斯熟悉？到底為什麼她又頻頻寄情於此呢？她的「內在動力」是什麼？是不是有目前不為人知的原因呢？

有語似夜行車

　　著名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 裡，曾給予張愛玲這樣的榮譽：

　　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斯菲爾（Katherine Mansfield）、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卡勒斯（Carson Mc Culler）之流相比。……多少年來，她只以一本書出名：短篇小說集《傳奇》，其內容大多有關上海中上階級的生活以及中日戰爭時期香港的情形。

　　而張愛玲的《金鎖記》，也被夏志清評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從此，張愛玲比她40年代在上海紅極一時的時候，更加引人矚目。她的讀者、研究者數目之增長，已成了一種自然現象──甚至衍生出「張學」來──似乎有跟「紅學」分庭抗禮的跡象。她的讀者眾多這個事實，可以從《小團圓》在2009年出版的受歡迎程度來證明──《小團圓》初版日期為「2009年3月」，但在短短一個月後，已達九刷 ──不可謂不驚人。

　　「張學」即已成顯學，這些年來的研究成果，也收穫甚豐──學者們傾力而出，貢獻良多。各式各樣的研究差不多都有了，「文獻目錄」越來越長。有學者撰文，特地研究「張愛玲研究」的「方向」與「關鍵字」而已。張愛玲研究的關鍵字當然不勝列舉：包括：「生平」、「創作」、「文學」、「藝術」、「電影」、「翻譯」、「上海」、「女性」、「歷史」，甚至「書信」、「朋友」。

　　但是大家可以注意到，在這個「名單」中，是沒有的「南洋」這個字眼的。「華僑」也沒有。所以，很多讀者看到《南洋與張愛玲》這個題目，大概會感到詫異。郁達夫曾翩翩來儀，留跡南洋──這個事實許多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費筆墨寫一本關於「南洋與郁達夫」，那也應該理所當然。但是，著名上海女作家張愛玲──從沒到過南洋──她又怎能與南洋扯上關係呢？這裡面又有什麼道理？

　　千真萬確──南洋與張愛玲的創作生涯，真是不折不扣的關係密切。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她用支筆，或描寫或塑造或提及──南洋的人物事蹟、風土人情、形象符號──比比皆是，躍然紙上。而以南洋人物為主角的，至少就有兩篇，而且還是很經典的代表作。在她的散文、電影劇本，與自傳小說（或說是小說自傳）（詳情請見第四章），南洋人物的「出現率」也是頗高。在此書中，我這個「南洋內部知情人」就試圖沿著張愛玲的（1）小說；（2）散文；（3）電影劇本，與（4）自傳小說／小說自傳，來探討南洋與張愛玲之間那剪也剪不斷的特殊關係吧。

　　在第一至第四章，我從上面提及的張愛玲的各種文類中，客觀篩選出其中所包含的南洋元素與情結之書寫，然後以具體例子為基礎，從中「看張」，考釋與張愛玲自我文字世界，水乳交融，熱鬧打成一片之「南洋現象」──以了解其內涵淵源。但是，因為張愛玲目光下的南洋，有時也會與「道地南洋」有些出入，所以此書也會在必要之處透過顯微鏡，來比較張愛玲書寫中，自己的「南洋經驗」與「現實南洋」之間的區分與異同，試圖尋找其中規律。

　　另外，更需要進一步解析的問題就是：張愛玲本人從沒到過南洋，為什麼她的文章會出現中國──西方──南洋多元綜合文化之特徵呢？為何她對南洋會如斯熟悉？到底為什麼她又頻頻寄情於此呢？她的動因與「內在動力」是什麼？是不是有目前不為人知的原因呢？這些，都是第五章迫切需要尋根究底與回答的謎團。

　　在最末第六章──一切塵埃即已落定──也就到了為張愛玲所謂的「南洋書寫」定位的時候了。張愛玲，這位中國文壇很有分量的作家之「南洋書寫」，在中國文學史上有沒有重要價值？可有意義？其中也論及這些南洋書寫與寫實主義、與後殖民地主義之間的掛鉤。
此書前身，本是一篇2014年發表於《香港文學》（第360期），題目叫「南洋與張愛玲：略談張愛玲小說與散文中的南洋情結」之中篇文章。後來擴展為碩士學位論文。因文章備受學者、研究生所引，以為有用，過後就決定再度披星戴月、長篇闊論，寫成此書。

　　在這過程中，除了磨難人許久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時在顧盼之間，也會如同見到張愛玲在她從前小公寓的書桌前書寫。桌燈下，朵雲軒的蔥紙上，一方塊一方塊地出現了細絲如芯的──「南洋」、「馬來亞」、「新加坡」、「華僑」、「橡膠大王」、「咖哩」、「沙籠」──這樣的字眼。張愛玲的面容，有時嚴肅，有時悲憂，但有時也會忍不住「噗哧」一聲，駭笑了起來。但是，到底夜已深了，冷。最後，剩下的也只是完全的等待。完全的無奈。她終歸在白瓷杯沿吻一下，呷了口熱茶。是該睡了。安安穩穩地。

　　這裡以詩為念：

花瓶前
一杯杏仁茶
冒著煙
甜甜地苦

燈光下
一把東凌玉
散冷香
寒寒地綠

　　此為前言。

夏蔓蔓

前言

　　張愛玲本人從沒到過南洋，為什麼她的文章會出現中國──西方──南洋多元綜合文化之特徵呢？為何她對南洋會如斯熟悉？到底為什麼她又頻頻寄情於此呢？她的「內在動力」是什麼？是不是有目前不為人知的原因呢？

有語似夜行車

　　著名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 裡，曾給予張愛玲這樣的榮譽：

　　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斯菲爾（Katherine Mansfield）、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

前言
第一章　小說：黃梅雨中的南洋華僑
　　筆尖創世記：張愛玲南洋風味小說簡介
　　張愛玲小說裡之「南洋書寫」
　　南洋華僑社會支脈之特殊區辨
第二章　散文張愛玲．香港．南洋佼佼
　　張愛玲散文之寫真手法
　　張愛玲散文裡之「南洋書寫」
　　鳳冠上的祖母綠玉翡翠
第三章　電影劇本：張愛玲的「南洋電影人」
　　有請張編劇家……
　　張愛玲電影劇本中之「南洋書寫」
　　領銜主演南洋人
第四章　1941《小團圓》：頑劣紛爭中永遠的甜蜜與溫馨
　　《小團圓》：傳奇與文類
　　《小團圓》當前的研究困境
　　人物華僑，華僑人物
　　母親：流落南洋的美少婦
　　除去胡蘭成：《小團圓》裡的乘法戀情世界
第五章　理論：張愛玲「南洋書寫」三個動因
　　如何詮釋張愛玲的南洋情懷
　　動因一：佛洛伊德理論
　　動因二：鮑比與愛因斯沃斯理論
　　動因三：「南洋達人」毛姆之影響力
　　一地的彩紙屑
第六章　「知識分子」張愛玲
　　張愛玲「南洋書寫」的歷史文化價值與意義
　　歷史價值與意義
　　文化價值與意義
　　半殖民地／殖民地文化轉型之省思
總結
參考文獻
　　原作
　　英文原作
　　翻譯作品

前言
第一章　小說：黃梅雨中的南洋華僑
　　筆尖創世記：張愛玲南洋風味小說簡介
　　張愛玲小說裡之「南洋書寫」
　　南洋華僑社會支脈之特殊區辨
第二章　散文張愛玲．香港．南洋佼佼
　　張愛玲散文之寫真手法
　　張愛玲散文裡之「南洋書寫」
　　鳳冠上的祖母綠玉翡翠
第三章　電影劇本：張愛玲的「南洋電影人」
　　有請張編劇家……
　　張愛玲電影劇本中之「南洋書寫」
　　領銜主演南洋人
第四章　1941《小團圓》：頑劣紛爭中永遠的甜蜜與溫馨
　　《小團圓》：傳奇與文類
　　《小團圓》當前的研究困境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