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場奇幻的海外職場大冒險
二○二三年年底,我停不下來地打了三天的嗝。
開始的毫無徵兆。會議中當話說到一半時,我突然覺得胸口一緊,就「嗝、嗝、嗝」的打了起來。一開始天真地以為過陣子就會結束,沒想到身體像被人規律的捶打肚子一般,完全停不下來。即使試了各種方法,包括找人嚇我一跳、一次灌五百毫升的水,或是奇怪的偏方,例如「講出七個禿頭男的名字」,都只能讓打嗝的節奏中斷片刻,十分鐘後,所有的混亂又再度回歸,身體像是一台壞掉的機器人,無法控制地發出一些奇怪的噪音。
在經歷四十八小時令人尷尬且難以入眠的打嗝馬拉松後,我終於決定去醫院就醫。
醫生聽完症狀後,很快地做出了結論:「你這應該是神經失調或受損,我開修復的藥給你,記得只能吃四分之一顆,好了就不能再吃。」醫生的語氣讓我感到緊張,有點像在美國唸書時,總會有同學丟出一包來路不明的藥丸,並囑咐大家只能吃半顆,不然會發生「不得了的事情」。
除了好奇醫生開的藥是否對身體有害,更多的疑惑是,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竟然連神經都開始受損?果然是跟神經病共事久了,神經也會開始生病。
職業生涯走了十年,回想最初自己連「投資銀行」是什麼都不知道;懵懂的少年,聽不懂同學口中的「Bulge Bracket(大型投資銀行)、M&A(企業併購)」是什麼,卻還是跟著同學一起申請同樣的實習機會,最後陰錯陽差,幾乎是毫無準備地,踏入了這個別人眼中光彩熠熠的世界。
十年間,體驗了在香港投行工作無數個不眠的夜晚;日本選戰清晨刺骨的寒風與熱情善良的選民;有時無邏輯卻又無比坦率、好惡分明的法國人,還有崇尚強者,同時奉行利己主義的美國職場。在目睹了職場中各種起起伏伏、光怪陸離後,就算再固執地想保持少年的身分,也不得不帶著一點不甘願的情緒,變成一個大人。
變成大人後,除了腰會開始痠痛,到太暗的餐廳需要開手電筒才能看得清楚菜單外,也學到很多事情。比如好事不會隨便發生,因為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遇到任何不公也能游刃有餘,因爲知道成人的世界,一半是理解,一半是算了。
青春時的旅程都是偉大的,而我感覺就像是被命運牽引著一般,經歷了一場奇幻的職場之旅。
現在身體早就無法像剛出社會時,像隨時準備送命一般毫無極限的工作,因為稍有不慎,就會連續幾天不停的打嗝。然而,我只想將過去十年間發生的一切記錄下來,讓閱讀這些故事的人能夠體驗那些對我來說非常珍貴的瞬間:有歡笑、溫暖,也有寂寞,以及一點點的傷感。
僅以此,致青春,致新鮮的肝,致每位在職場中,即使被神經病同事、老闆搞到神經生病,還是努力生活的大家。
法國人愛裝死
我有一個台大戲劇系的同學畢業後在美國念表演。
某天跟他聊天,我好奇詢問他美國表演到底在學什麼?值得他拋開在亞洲已經是劇團男主演的身分,窩在紐約東村體驗餐風露宿的生活。原本以為他會回答一些非常高難度的練習,像鬼上身之類的情境劇,沒想到他竟然跟我說:「練了一週的裝死。」
當時我想:「躺在地上不動,還需要去美國學嗎?」然而聽他詳細解釋完之後,我才知道,其實裝死也是一門博大精深、考驗演技的技術,不管是被車撞、自殺或是安詳地死去,都需要很複雜的演繹;因為魔鬼藏在細節裡,做得不到位,死得不透澈。
果然生活的經驗會讓人的靈魂逐漸厚實起來,我頓時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淺薄,思想雖然已在朋友的提點後鬆動,但真正體會裝死的真諦,卻是在來到法國生活之後。
HEC巴黎高等商學院,法國永遠第一名的商學院,是我在法國的母校,也是我對法國所有認識的起點。
在還沒來到法國巴黎前,總是會對這個被海明威稱為「流動饗宴」的地方,帶著一點不切實際的想像。幻想著自己在法國的學生生活會與傳統的商學院生活不同,即使枯燥的金融數字、商學知識仍然不可避免,但伴隨其中的會是法國特有的浪漫。很難解釋是怎樣的浪漫,卻執著地認為一定會發生,就像與網友見面,對網友既不熟悉也不陌生,卻懷著毫無邏輯的美好幻想。
就這樣,心裡揣著說不清的情緒抵達了學校,第一次遇見了法國人口中宛若天之驕子的HEC學生。雖然法國發生了幾場近代歐洲最有影響力的社會主義革命,社會主義的精神卻不像一般人想像般地無所不在,至少法國的教育就保有了非常菁英化的大學校(Grand école)制度。
在高中畢業考之後,前百分之十的學生大部分會選擇進入預備校(préparatoire)就讀,經過據法國人表示兩年生不如死的求學生活後,會在通過各學校入學考試後正式成為大學校體系的學生。為什麼說HEC的學生是天之驕子呢?因為他/她們是在這個升學體制下披荊斬棘、脫穎而出的前三百名,而這個名次會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印在HEC學生未來十年的生活中,不論是社交圈或是職業生涯,「你排第幾名進HEC?」都會反覆被提起,彷彿一切的失敗和偉大,都在那一場入學考試中被定義完畢。
或許是申請學校的過程透支了他們所有念書的精力,入學後大部分的法國人對學術相關的事物顯得毫不在意,每週最重要的活動是週四晚上固定的派對PoW(Party of the Week),這個派對的中文直譯為「每週派對」,實際的內容及運作卻遠不如名字一般隨意。為了在學校生活中就鎖定HEC學生的目光,每週的派對都會有法國知名企業贊助,學生的派對本來就瘋狂,有了資金後更是毫無底線,專業DJ及調酒師只是標準配備,重頭戲是小桌子上隨音樂舞動的脫衣舞孃/男,時間越晚,身上的衣服越少,緩慢地將氣氛帶至高潮。
每每在派對中被擠得水洩不通的時刻,我都會思考自己是身在歐洲第一名的商學院還是第一名的夜店?不過,久而久之我也漸漸習慣,週四夜晚結束後的隔天課堂,一定會是頭痛欲裂伴隨著反胃,教室中只剩下戰戰兢兢的國際學生,法國人都在宿舍裡休息,養足精神準備迎接週五、週六及週日不間斷的狂歡。
是的,法國人來HEC都是主修玩樂、副修交友,學校從上到下瀰漫著一股誰認真誰倒楣的氛圍,教授會因為法國同學的死纏爛打修改報告主題或調整考試時間,讓提前準備的國際學生集體錯愕;我們就像皇宮貴族們的陪讀,貴族子弟忙碌得很,各種社交活動排滿了行程,讀書只是生活延伸出的次要活動,只有他們排出時間後,我們的學習才得以繼續。
配合法國學生學習節奏並不困難,真正令人火大的是要與他們一起工作。
這些同學無疑是擁有天賦的;我的求學生涯經歷了台灣大學、東京大學及耶魯大學,每所學校的學生各有擅長,但HEC的學生絕對是平均起來最聰明的,而在察覺他們天賦異稟的當下,也會同時意識到他們的難搞,與HEC法國學生共事一次,就如同體驗一遍世人對法國人的所有刻板印象。
最先感受到的是傲慢,帶著一股「老子最跩,全部都聽我說」的態度,推翻所有人的想法。再來是散漫,雖然所有人都住在學校裡,也不要妄想他們會準時出現,就算出現了,也不會有任何準備,一臉老子還在宿醉,有什麼話快說,別浪費我時間。然而,真正所謂「最極致的法式體驗」往往不是這麼簡單粗暴的難搞,而是充滿算計,感覺中立無害卻又無比具有攻擊性,一開始遇到時讓人如鯁在喉,不知如何反應,直到數個月後才能準確地定義它。
就是裝死。
在來到法國幾個月後,我開始暗暗地覺得「我的媽呀,法國人也太會裝死了吧!」然而,我把這個想法憋在心裡,不敢告訴我那已在法國生活超過十年的姊姊,因為怕她覺得我很會抱怨,但後來實在到了不講就會內傷的程度,才故作輕鬆地問我姊:「那個,你不覺得法國人很愛裝死嗎?」
「對啊,超愛裝死,你現在才發現嗎?」我姊用一個在第一殯儀館工作二十年,看透屍體百態的神情回答我。得到姊姊的認同之後,我心裡簡直想吶喊,原來不是只有我這樣覺得,法國人真的太會裝死了!
其實我過去在台灣實習的時候,也是整個部門的人都在裝死。主管以為大家都生氣勃勃地在工作,實際上每個人都像殭屍一樣只有身體在動,甚至已經呈腦死狀態等待下班。但來到法國之後,才發現一般人裝死頂多做到讓別人覺得是一具斷氣的屍體,法國人一裝死起來是直接變成木乃伊,立刻可以被抬到大英博物館展出。
隨便舉一個法國人裝死的例子。我們學校在BNP開戶的人都有一個專門負責的專員,雖說是專屬於HEC,要打通專員電話的難度,就像有一個廣播節目說撥進專線就送江蕙演唱會門票一樣,完全打不進去。有一次我直接到專員工作的銀行,一邊緊盯著她一邊打她的專線,才發現專員只要聽到電話鈴聲響起,就會離開辦公室把門關起來,飄到別間辦公室與同事聊天,所以你要找她,不直接到銀行堵她不行。
不過,就算真的跟她本人面對面,也不一定可以解決問題。我有陣子一直沒辦法網路轉帳,去跟她講了幾次,她每次都是擺出一副「可以轉帳啊,你到底有什麼問題?」的表情,然後快速地使用銀行電腦幫我轉帳,我當時法文不好,很容易被她唬住,直到下一次需要網路轉帳時,才發現還是不行,極度崩潰。
法國人最厲害的就是,他們立場會非常堅定,堅定到你會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比如說申請實習需要成績單,我去找學校負責的人要成績單的英文檔,他忙了一會之後跟我說:「沒有英文的。」我想不可能,因為印象中有看過別的同學有英文成績單,這個時候法國人就會擺出一個很經典的表情:一臉厭煩,手掌向上搭配聳肩,看著你用意念傳達:「就是沒有,不然你想怎樣?」
所以在法國的前幾個月,我一直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因為每次沒收到電子郵件去找法國人,對方都會信誓旦旦的告訴我已經寄了;或是我明明已經寄了三次出生證明申請房租補助,對方還是一直跟我說沒收到,讓我懷疑自己是使用瓶中信丟到海裡的方式寄出,明明是用掛號,到底是為什麼收不到?
後來熟悉法國文化的家人告訴我,跟法國人相處,就是Mind Game,一場意志力的對抗。當法國人很堅定時,你要比對方更堅定一百倍,要拋開真理,沒人在管事實是什麼。比如說你要法國人寄電子郵件,或是要英文成績單,如果對方說寄了但你沒看到,不管到底有沒有,就是要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收到!」總之,誰先讓對方覺得「可能是我瘋了吧,他講的沒錯」,就贏了。
另外法國人裝死,你就跟著一起裝死就好。就像是突然來了一個殺人魔,其他的法國人早就倒在地上演戲了,你還站在那邊驚慌失措,找死嗎?所以,我也是很放心地跟著裝死。做小組報告,明明大家都已經分配好工作了,法國同學也同意了,但他就是會在發現自己的部分很麻煩後,立刻裝死,或是隔天傳一個訊息:「哈囉,我們來討論一下報告的分工吧!」硬是要假裝昨天的討論從沒發生。
這時唯一的應對是裝死,不讀不回,反正他也不可能完全不做。幾次後會漸漸地發現,其實一開始裝死,人生就少了進退失據的窘迫,只感到輕鬆,多了很多時間品味人生,是一種拋開一切的法式浪漫。
如果哪天那個台大戲劇系的同學問我在法國學了什麼,我會跟他說:「跟你一樣,練了很久的裝死。」他可能會覺得「蛤?」
這個時候我就會告訴他,學會裝死實在是太重要了,裝死不是什麼都不管,只是手段,目的還是要達成。如何自己什麼都不做,卻什麼都完成了。
這是一門博大精深,考驗演技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