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是我的

【與B通信3】

B，你來信說到我的奈良夜公車，彷彿是那年你為了與花蓮戀人見面，趕搭的東海岸夜列車。
那時只因朋友介紹，以可能性存在著，你移動的終點是未知，車體持續晃動幾個小時的疑問。坐立難安，翻開了書卻沒法好好讀。夜的黑染玻璃成畫布，你期待不安 的神情鮮明，襯著其他熟睡乘客淡影。車廂默悄，如進行莊嚴儀式前必要的肅穆。所有過程心底上演，無人能知，無人能懂。
在陌生的車體內不知何時下車，不知前方等著甚麼所在，與你當時感受似乎隱隱重疊。我們同樣惶恐異常興奮。旅人與愛人經歷相似，流動只是更加確定，自己正離開，自己正前往。
如此心緒教人珍惜，也許更接近所謂愛情的曖昧，林夕的詞寫得好：「茶沒有喝光早變酸，從來未熱戀已相戀，陪著你天天在兜圈，那纏繞，怎麼可算短，你的衣裳 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情人未有情之前後徘徊，試探出口。但是B，鮮少談愛情的我們，一場曖昧往往就寫完了起承轉合，最後簡單眉批：愛是虛 幻。接著嬉笑彼此，根本沒有觸到愛，哪來高談闊論虛幻之資格。
花蓮的夜列車，是否也給你同樣疑惑？愛情靠感覺滋長，回憶卻生根阻擋，我們對過去充滿期待，對未來倒是立即落下結論。B，你描述的夜列車如此靜謐，綠蔭水 緩，蟬鳴鳥叫，圍繞車廂遲遲不去。生活中愛情如換季新品，無法隨手可得，列車急行前駛更說明此道，距離了戀，加溫了愛，你對愛的渴望從未停過，兩人世界更能證明自己唯一，茫茫人世確定自我的甜蜜方式。
B，為什麼需要唯一感？我不只一次問你。曖昧與唯一牴觸，唯一模樣太過清晰，不容抽象保存。幼時公寓浮現你眼前，放學回家，忙於工作的父親，在外與朋友交際的母親，餐桌上飯菜與一張紙條替代了他們的不在，上頭寫著「餓了熱來吃。」你是大家眼中的好小孩，總能好好打理自己，在書桌前拿出國語數學，一行一題聽 話完成，六點一到，連身體都遵守秩序感到餓了，加熱桌上菜餚，喚弟弟來吃。每日一百分。
每日一百分逐日陷出窟窿，掩蓋了一個撒嬌的孩子，當然，那時是沒自覺的，符合期待才是焦點。久了企圖爬出窟窿，孩子找到一條繩索，愛情，不能缺席的對方， 不能遵守秩序的規條。B，情歌總愛這樣唱：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人形影不離……催眠成了愛情信條，簡單到情人同進晚餐，心中簡單默契，也成了某種解藥？
B，那次夜車，你是為了看他，還是看那個未被好好看照的自己？我一直不提，是因為這問題太過模稜，你僅用言語便能輕易否定。愛情的興頭上沒人有心情理清複 雜情緒，這當下是感受，理智出現何必，辯論直接省略，簡單一句你不懂就是千言萬語。我怎麼也無法說自己理解，畢竟談到了唯一，排他成了必然，兩人世界裡， 恣意享受排他任性，不乖的都可一再翻案。
B，我們的夜車述說是同一件事情：出走的目的地不是某個地點，而是那個不認識的自己，被遺忘的自己，被忽略的自己。我總愛到異地買一日車票，沒有原因和目 的地，不斷上車換車上車換車。若情況允許，我還會坐遍一座城市所有的交通線，如集點遊戲，以這方式看遍一座城市。這對一向習慣走固定路線的你來說很難理解，交通工具哪是什麼集點遊戲，不過是兩地連接工具，抵達才是重點。
B，是的，我們都會抵達，經由不同路線，以不同方式。踏上這旅程開啟這移動的理由，即是我們的終點站。抵達或許註定無法一次，得收集多回車票，不斷的中 止，只為了再繼續。不求一個解釋或是答案，畢竟旅遊的樂趣重在未知，關係也是，在晃動的車廂裡，我們緊張我們興奮，我們焦慮我們期待，因為我們都在路上。


親愛的B，最近好嗎？
現在的我站在海德堡老橋上，看向城堡的方向，因為太近了，城堡與老城內房舍直接形成一頁立體畫，直接就能觸摸到。今天天氣很好，天空一點雲都沒有，內喀爾河波光粼粼，不是旅遊旺季，橋上遊客人少，享有一個寧靜的午後。
我想起今早與室友發生的事情。我們常在同一時段煮咖啡，機器運轉得慢，連兩杯咖啡也得等上半小時，室友每日需早起出門實習，沒時間等待，我總希望能趕在他準備早餐前煮好咖啡，但還是有碰撞時候。
如今日，室友將我煮好的咖啡倒進他的熱水瓶中。我並未正確理解他的意思，以為他要趕著出門先喝了我的咖啡，現在正要煮幾杯給我。咖啡煮好後，我將壺內的咖啡喝完，接著他進了廚房，看了空壺眉頭一皺轉頭要走，叨念：算了算了。
我不理解這態度，反問他：那我本來的咖啡是怎麼了嗎？
他口氣略顯不悅：我是說你的咖啡我已經倒到熱水瓶了，這是我的咖啡。OK？！
Ｂ，我知道在你看來，這事不過是小誤會，根本不用花氣力反述，但不知為何，那OK，那上揚的聲調，卻縈繞心底久久。我開始責問自己：這咖啡機是室友的，應該要尊重他的時間。不理解應該問清楚啊，自己怎麼不問？一連串情緒問句反覆，我很清楚這沒有什麼好在意的，但卻又為什麼放不下？
理性思考與感性情緒無法合而為一，於是我來到老橋，最愛的角落，看內喀爾河緩緩流動，景色凝結，心情舒緩。這誤會只是一個假象，重點是內在什麼情緒被勾了出來，一時無法處理，或者說，這情緒出現了，要我去處理。
Ｂ，相較於你，我日子總過得戰戰兢兢，很多事情無法放下，割捨都是難事。我自嘲這是巨蟹特質，寫作似乎還因這性格獲利。但生活上呢？你總問我，這樣不會太累？有多少你想帶著走？
前陣子搬家，才意識到自己在異地不過三年出頭，竟能積累那麼多物品。一間小房，我善用空間，盡可能放置東西，那時看似有心的巧思，卻在離去當下全成了巨大的反彈，之前花費多少心力堆積，現在就得花費多少心力清理，我一點一點處理，同時也一點一點檢視那個不願丟棄的自己，怎麼充斥在有限的空間裡。
是的，我似乎習慣這樣，把自己擠壓在喘不過氣來的空間裡，說穿了只是害怕失去。即使是不舒服的回憶，若太快丟棄，也會一併放棄自我存在感，畢竟我們活在一個相信懷疑與檢視傷口的時代，大聲疾呼傷心難過，還能得到許多迴響。這是生活的主流，當確定的事不再確定，只剩那種隱隱作痛，是誰都不能否認。
Ｂ，我們曾經花費許多時間討論，這麼多的互動網路界面發明之後，那些面對面不會互訴的話語，全都在網路上誠實了起來，而周遭的你我他似乎都不快樂，因為這社會不公平，因為誰虧待了，因為誰不滿了。按個讚，與他人分享，簡單一個動作，滿滿情緒，寧靜地被不同的閱讀方式詮釋著，若沒表示，似乎是冷血，怎麼能夠在種種風暴之中置身事外？這樣說或許嚴重了些，但最後你說那句，至今我仍難忘：所有積極與樂觀都像寶藏ㄧ樣珍貴起來了。
我們都有放不下的東西，或多或少。搬家時，我狠狠丟棄了八大袋的物品，你一定相當吃驚。一開始我也嘗試整理，企圖留存，但是就在某一刻我決定不再思考，一櫃一櫃物品全掃入塑膠袋裡。四周漸空，連空氣都不同了，悶熱味少了，多了清新。像吃到甜頭，我立刻立志要捨棄手邊所有物品，現在丟不掉的，幾年後也要丟掉。我想知道沒了堆積，沒了負擔，沒了情緒，自己會變成怎樣？
Ｂ，你正在笑我吧，下了這般宏願，卻被一臺咖啡機，一句ok破了功，還跑來老橋靜一靜。沿著河邊騎車回家時，我想像你的表情，嘖嘖嘖數落我這樣不行。不過我們都同意，面對再多的情緒與放不下，都不要負面解讀，因為這些才能讓我們看到真正的問題，不是塞得滿滿的虛胖空間，而是不得不清理的周遭當下。
這沒有不好。尋找寶藏的過程，往往比找到寶藏那一刻有趣。


平行宇宙的你

只要你不快樂，我的挫敗就顯得有價值。
只要你不成功，我的不安就顯得令人期待。
只要你不順利，我的人生路就顯得難能可貴。
於是我無法祝福你，那樣自私地，說不出好聽的話。我們太過相近，卻又無法同時存在。但這個當下，我是勝了，我站立在這兒，應該好好歡欣慶賀，但不安地你的影子從來沒有消失。
父親總會談到你，你的人生是成功的，是的，二十出頭畢業後，不用煩惱工作，師範院校公費生，馬上捧了鐵飯碗，就等著退休，他呢，就是退休等抱孫，然而，就在實習結束那一刻，我出現了，父親期待的你無法存在，一個不受控制的我霸佔了整個世界，連父親的話也聽不進去，執意要放棄教職，父親說對我說不要後悔，決定了之後要自己扛，他沒法再多幫什麼。我是如此固執，也慌張，你的路畢竟我已經走了多年，也不確定將面對的是什麼。
與你分裂的那一刻，應是那炎熱的夏日午後。東部大城天空太藍，不知興奮還是失控的晴空，償還公費，四年，三十多萬，其中有十萬還是借來的，父親看我似乎是瘋了卻擋不住，然而，匯款過程出了問題，在電話中與父親焦急討論，就是那麼一刻，我感受到你，連我自己都遲疑了，一切的不順是不是暗示我本不應存在，而你的吶喊聲音越來越大，阻止我搶走你的生活，只要繳不出這筆錢，你就能過得安穩。我在炎熱的大太陽下奔走，戶頭的數字就是不增加。你笑著，我汗流浹背，突然體會到我們是敵人關係，你不願意友善，我也不甘示弱，眼前的柏油路到底就是校園，你的存在就剩下這段路，我慈悲我大氣，不跟你計較，剛剛，我已拿到這筆錢，沉甸甸鈔票是你的不安恐懼，在人生路上，我們早習慣了抗爭與戰鬥，等道手續結束，我和你，分離，一切回不去。
回不去了。多麼熱門的一句話，幾年前，某個以外遇為主的連續劇正流行，最後一集女主角對著回頭的男主角說我們回不去了，這一句台詞，突然在街頭巷尾傳開，網路上出現各式各樣的情境，荒謬的，諷刺的，這世界突然出現許多回不去的場景與故事，換來幾秒鐘的關注與敷衍一笑。我想到你，在這個頂樓加蓋的空間裡，三坪，一張單人床還有簡易書桌，我僅有的空間。憂愁下個月的房租，八月的颱風吹進了風雨，雨水如注，夏天的冬天的衣擋不住，濕透了，濕透了，濕透了，一切都濕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是的，回不去了，你可能會這麼說，總在這種時候我越能把你的臉孔看清楚，你那有點不屑的嘴角，在一間裝潢精美，有落地窗還有小陽檯的公寓，廚房傳來咖啡香，外頭的風雨不過是人生的點綴而已，一會就過了，但我現在租來的房間地板滲水越來越嚴重，聽不進你的人生格言，還來不及對你怒吼，你輕輕按一個鈕，頻道變了，網頁換了，我的故事不過是閃過就忘，每天成天上萬的勵志故事的一小則。
我不需要回去，我過得好。你的人生就停在那裏，我不一樣，我往前走，碩士，出國攻讀博士，這些都是當時聲嘶力竭的夢想與堅持。如今學位遲遲未能完成的尷尬與經濟壓力只是過渡，你不懂，你不會懂，應該是我，替你感到悲哀才是。但，這世界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替你感到悲哀？父親前幾天對我說，如果我去教書，再過十幾年不到五十歲就可以退休了，哪像我現在都快四十了，還不知道未來在哪。不，但那不是我的人生，那是你的，為什麼那一刻勝出的是我，你卻總在我身邊吹起勝利號角，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你和我生長在七〇八〇年代的台灣，那是台灣起飛的時代，我們都被鼓勵追求夢想，出走，這個世界充滿機會，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那時師範院校錄取成績很低，沒有人到公家機關啊，去外頭闖闖，得到更多東西，報紙這麼說，新聞這麼說，親戚這麼說，街坊這麼說，整個時代發燒發熱的沒有方向，你才是與時代脫節的人。
我們處在一個尷尬的年代，一個回神，就發現什麼都回不去了。離開教職時，同事們這樣對我說，少子化的時代來臨了，以後職缺會越來越少，你想回來都不可能。我們生長的年代並沒有跟著我們成長，希望與繁榮就早停在過往，一動也不動，新的時代來了，一個要面對挫折與現實的時代來了。在離開國小教室的那天，你已開始慢慢在我的身體裡萎縮，與學生共處的空間要交出去了，似乎連你一併交出去了，站在教室中間，世界可大可小，窗外的世界或許沒有想像中廣袤，但只需要一點點誘因，就可以人的心思勾了出去，你抓不住我，即使受過專業訓練的你，寫過無數的教學教材教法，想法設法班級經營，留住學生的注意力，卻留不住自己，在日復一日的教學生活中，我不討厭你，卻不得不離開你。
或許我們本來就註定要分開的，只不過遲了幾年。大學第一年，我曾經短暫出現，與家裡吵著要休學，父親與母親還一路風塵僕僕從高雄開車到花蓮來，加入老師行列勸我多想。我是決定了，怎麼說也不願意退讓，學校要我交出剛收到的公費，手握著幾千元的路途中，我在你身體裡萎縮了，父親說母親為了這件事情，在家裡吵得天翻地亂，有一天還說要去跳溝渠，生了一個不會想的孩子，那畫面在我腦子裡不斷發酵與擴大，中央山脈也擋不住母親哭聲，父親安撫不住，整個夜裡家中陷入哀傷與恐懼的風暴中，父親與母親在辦公室等待著，他們沒有想到等到的是你，我消失了，而我也以為我就此就消失了。
但我沒有消失，正如我以為你會消失卻沒有。你的代稱已經永遠成為那個「會想的小孩」，二十出頭就開始等退休，存摺進帳每月不間斷，沒人可以解僱你，退休後有錢領，國家義務供養到你眼睛闔上的那一天。身邊的人總說，這樣的人生最圓滿。所有的冒險與衝勁，都只是暢銷書與談話節目的賣點。夢，想一下就好，不要被騙了，那是別人的人生，別以為會輪到自己身上，花了錢自我安慰只成為別人口袋裡的版稅。小心駛得萬年船。
如今的我也算靠政府過活，那些補助金獎學金，還沒拿到手就被每日瑣費賬單侵蝕所剩無幾；還沒到手就得盤算下一年下兩年的收入哪來。這些焦慮是過程，而延長的過程使生命延宕。你順利地活在六年級的尾巴，抓著了最後的福利，而我一轉身跨過好幾年，現在活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世代分界之中。與六年級生一起完成學業，與七年級生一起當兵，七年級尾的同梯還誇張的說我都可以當他們爸爸了，而那年剛出社會教書的孩子們，也大學畢業進了職場，可能正在某個大公司等候著面試，他們是八年級生，期待著全新的人生，我或許也得坐在他們之間，不合時宜地趁機享受那種八年級新生的喜悅，憑著七年級的經歷，拖著六年級的身子。這些世代的結界在我身上全亂了套，或許，本來就沒這些套。
你不懂，你也不必懂。或許你也正寫著一篇文章詛咒我，是我剝奪了你做夢的權利，享受你為理想義無反顧的衝動，而我如今的焦慮與不安，正是你詛咒的成果。我們是敵人，在不同時空，是不同世代，有不同的想法。現今人與人解決爭執的方式，總習慣推給時間，以前說，只有時間能沖淡一切，現在說，只有時間能衝突一切。我們看不慣彼此，甚至連自己也看不慣，我能想像你憤怒地寫下這無力的世道讓你放棄理想走向現實的路，世界虧待了你，人生總帶有遺憾，正如我怨恨的看著你，享有一切還大言不慚說這世界欠你許多，四處索討那些你自認該有的福利，不管他人的眼。我們認為自己比對方還苦，卻不斷重複彼此的路，我們眼中的風景似乎永遠都停那裡，有時想想這是何苦，但不就是苦讓我們走到這一步。
或許我讀了你的文章，我就能好好祝福你，而你讀了我的文章，就能知道並沒有誰虧欠你。連陌生人都能祝福了，我們卻怎麼祝福不了自己；這樣想來很諷刺，卻是永遠無解的謎。時間領我們到這裡，但我們又忙著歸類時間並命令自己遵守所有規則，於是追趕、計劃、害怕、焦慮。每每想到這裡，我總會疑惑，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和你完全分開的那一天，我到底是賠了三十幾萬，還是賠了一一個又一個世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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