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雄圖霸業
曾經少年時,趙勝隨祖父、父親出征,是見過白家軍的……
白家軍的將士們身上都有一種凌厲之氣,是他從晉國其他軍隊身上看不到的,很容易辨別。
「走吧!」趙勝說。
趙冉帶著濕了半截身子的趙勝從幽暗冰冷的地牢通道往外走,被關在牢獄之中的大樑將領看到趙勝,紛紛擠到大牢門口,高呼趙將軍。
可視死如歸的趙勝卻頭也沒回,他猜……鎮國公主讓白家軍的人帶他去審問,或許會用曾經祖父對付白家軍的方式對待他,就像曾經對待弟弟那樣。然而,讓趙勝意外的是,他並未被帶到血腥味濃重的審訊室,而是被帶到了青西山關口剛被他奪回來時,他暫住的營房。
那個傳聞中已經快死的鎮國公主白卿言,正跪坐在他的几案前,手中舉燈……仔細又緩慢看著從他箱籠裡找出來的輿圖。
趙冉先行進來稟報白卿言說趙勝來了,他還同白卿言道:「昨夜激戰一夜,大樑旁的敗將都已經將送去的餅子吃光……連一點兒渣子都沒有剩下,倒是這趙勝,一張餅子都沒有碰。」
白卿言點了點頭,放下手中油燈,讓趙冉去請趙勝進來。
激戰一夜,疲乏的趙勝雙眸充血,鬍子凌亂不齊,顯得十分狼狽,倒是白卿言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雖然眼底也是布滿紅血絲,白淨如雪的臉將烏黑的眼圈襯得越發明顯,可白卿言卻沒有絲毫狼狽姿態,脊背直挺,舉止從容優雅。
見趙勝進來,白卿言拎起在紅泥小爐子上溫著的茶壺,為趙勝斟了一杯茶:「趙將軍請。」
他走至白卿言對面,隔著一張几案在白卿言對面跪坐下來,視線掃過被他詳細標記過的輿圖,手心收緊。
晉軍攻城來得突然,這些都是趙勝沒有來得及銷毀的。不過,這輿圖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一張囊括了大樑、晉國、西涼、魏國、戎狄和大燕的地圖,標注了各國重要的關口。「不知鎮國公主想要問什麼?」趙勝定睛望著白卿言,滿身的狼狽,卻如同落難的王者依舊驕傲。
「想請趙將軍幫個忙……」白卿言將輿圖疊好,放在一旁,與趙勝相對而視,溫聲開口,「救治所裡有些染了疫病的樑軍,不肯用藥……一心要殉國,還請趙將軍出面勸上一勸。」
趙勝一怔,自從晉國和大樑國有了疫病之後,這藥草的價格是翻了又翻……晉國的藥草會用在大樑的降俘身上?趙勝還以為按照白卿言的個性,攻破青西山關口之後,就應當直接將所有染了疫病的樑軍將士處死,屍身焚燒,以免浪費糧食,可她……卻給大樑降俘用藥,什麼意思?
一個荒唐的念頭陡然在趙勝腦海中萌生,幾乎沒有過腦子,趙勝便問了出來:「鎮國公主,是想要我樑國之卒,為你晉國效命?」
明亮燭火之下的白卿言,神容沉穩,目光幽邃,語聲格外的平靜自然:「數百年前,我們早已……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列國本就是一家人,哪裡用得著分什麼你國我國?」
趙勝內心猶如掀起了驚濤駭浪。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此乃一統的基礎,鎮國公主此言是告訴他……晉國有一統天下之意,還是……她有一統天下之志?
「這麼說,此次晉國派鎮國公主出山,是為了要滅我樑國?」趙勝故意做出一副戲謔的表情,卻十分沒有底氣。大樑的第一雄關青西山關口失守,再往前樑國若無強悍的兵將抵擋,若是晉國上下一心,用不了幾年……大樑就要亡。
白卿言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這笑容沒有任何殺氣,淡然從容,竟讓人不自覺有種放下戒心之感,她道:「趙將軍,我等武將……殺伐征戰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可有想過?」
不等趙勝回答,白卿言便道:「為的……是護國安民,是為國取利,然否?」
趙勝緊緊抿著唇。
「可就為了搶奪一座城池,搶奪一片沃土,又會死多少戰士?哪個兵卒不是他人子嗣,哪個兵卒又不是他人父親?十幾年才長成的好兒郎,卻徵召進軍隊裡,或因一國之利,捨生忘死,或因護衛自家百姓,死拼沙場!看著自己手下的將士一個一個拼殺死去……趙將軍不心疼嗎?」白卿言端起手邊茶杯,語聲裡帶著歎息,「就拿玉山關來說,一個玉山關,晉國和樑國打了百年?那裡埋有多少樑軍將士的骨骸,趙將軍不會不知道,埋了多少晉軍將士鮮活的生命,我也十分清楚。」
他心疼死去的將士嗎?無疑……趙勝是心疼的!
他還記得年幼時頭一次同祖父征戰沙場對上的便是白家軍,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為了救他,被白岐山的羽箭洞穿喉頭,一箭斃命!幼時……陪著他蹴鞠嬉鬧,年歲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一路跟著他跋涉征戰,後來都一個一個倒在血泊之中,再沒有能回家,趙勝也是心疼的!
可是心疼之餘,他又覺得這是將士的使命,將士最好的歸宿……就是沙場!
但今日鎮國公主這一番話,讓他生出了極強的矛盾!
數百年前天下一統的時候,他們同是一國人,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就連節氣過的都是一樣的,到底在打什麼?爭什麼?是在保家衛國,還是在……為君王為皇室爭地奪利?
「若是天下重新歸為一家,不再是列國各自為政,不再是將軍百戰……只為母國取利,是否天下便不會再有戰事,舉國安泰,四海太平,不再有骨肉分離,老無所依,更不再有家破人亡,十室九空!」白卿言凝視瞳仁輕顫的趙勝,接著道,「百姓忙於農耕,商人專心買賣,士子安心讀書,天下一國,天下萬民皆一國之民,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這樣的日子,趙將軍不想看到嗎?」
趙勝聽完此言,心頭大撼,他極力克制著自己顫抖的身體,讓自己坐得筆直。
他心中的撼動來源於……白卿言所說的那個一家天下,更是因為……沒有想到,白卿言一個女子竟有如此心志,這樣的年紀竟有這樣的氣魄!
趙勝想到了晉國那個如今沉迷於煉丹的皇帝,再想起那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太子,那時……太子還是齊王,至少在趙勝記憶裡的那個齊王,絕對沒有這樣的膽魄,意圖一統天下!
趙勝的心突突直跳,他想起威震列國的鎮國公府白家……
他記得祖父曾說過,白家歷代都以能輔佐君王王霸天下,一統山河為己任。
趙勝咬緊了牙關,凡是武將……哪一個不想立這萬世之功業?
奈何君王無此大志,他一個做下臣……且如今還是不受重用的下臣,又能如何?
趙勝如炬的目光陡然看向眼前毫不遮掩,分明不是羸弱之人的白卿言。
什麼幾次病危,什麼纏綿病榻,什麼活不過今年……全都是這位鎮國公主的有意為之,她為的便是減輕大晉皇室的疑心,避免如今的白家落得上一輩人那樣的命運!
可她即便身逢那樣的境地,竟依舊不忘白家的志向!
趙勝大膽猜測,不是晉國皇帝要一統天下,更不是晉國太子想要一統天下,而是眼前這個用兵如神,心智堪稱神鬼的女子!她……要一統這天下!
趙勝強壓下心中的震盪,克制著情緒開口:「鎮國公主……口才是好,但還不足以讓趙勝為鎮國公主賣命!趙某人……沒有鎮國公主這樣宏大的志向,只想守護樑國邊民無憂無懼。」
「趙家沒有這樣的雄心?趙將軍沒有這樣的壯志嗎?」白卿言抬手點了點那份列國輿圖,又將輿圖展開,「趙將軍若沒有,又怎麼會有這樣一份輿圖?」
趙勝看著那輿圖之上,他親筆寫下認真又乾淨的筆跡,拳頭收緊,低聲道:「就算是天下一統了,難道就沒有戰爭了嗎?若是一統之後便無征伐,又何來今日這諸國?」
「趙將軍此言說的……是一統之後,如何治理這偌大一國。」白卿言語聲從容,「可如今……一統的雛形都沒有看到,拿什麼去談治理?趙將軍說的是不錯,一統之後或許還會有征伐,還會分裂成諸國,難道因為如此我們便不去做這一統之事嗎?沒有人去做……世人便永遠看不到海晏河清這一天!」
「如何治國,這是一門學問,亂世有亂世安民的手段,太平有太平的治世律法,如何制定利國利民之策略,是需在歷史推進的同時,依照國力,逐步完善修正。就如同後世學者鴻儒……意圖在古之聖賢所遺殘章斷簡之中重塑完本全章流傳後世,但學識淵博如閔千秋老先生,也不敢說他所梳理編纂之文,便最合聖賢精神,閔老先生每每與崔岩石老先生探討辯駁之後,重改之文章不在少數。」
「甚至……就連當今文壇鴻儒所著之書,或許也會在將來亂世之中遺失,難道因此便要停止著書,停止重塑聖賢所遺的殘章斷簡了嗎?」
趙勝拳頭緊緊攥著。
白卿言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平緩開口:「治國治世亦當如此,當以史為鑒,有錯則改,即便不成……也能成為後來者的他山之石,趙將軍以為……白卿言所言,然否?」
立在門外的白錦稚,聽著長姐將趙勝辯得啞口無言的話,拳頭緊緊攥著,心中激盪難抑……
白家數代人都在說天下一統,可白錦稚……只在她長姐這裡看到了希望。
並非從前白家人不如長姐心智,而是曾經……白家太愚忠林氏皇權。
從一開始,白卿言的語聲便溫雅得體,音韻平仄緩和,可每一個字都像是潺潺流水,流到了趙勝的心坎兒上。至少現在,趙勝拿不出任何話來反駁白卿言所言。
甚至……連他的意志都不堅定,感性的一面正迫不及待想要倒戈白卿言。
沒有人去做這天下一統之事,便不會有天下一統這一天,這話不假!
治國治世,安民利民之策,也應當是在歷史推進之時,不斷修正。
趙勝閉了閉眼,再睜眼又問:「敢問鎮國公主,晉國這位太子……能成為治國治世之君嗎?」
白卿言搖了搖頭,語聲鏗鏘堅定:「但,定有人能!」
如此,趙勝便明白了……
白卿言和歷代忠於晉國的白家人不一樣,她不忠於任何人,只志在一統!
晉國的皇帝和太子都不行,或許……白卿言真的會成為那個人。
祖父曾言……胸懷天下之人,必定有經天緯地之才,撥亂反正之力。
趙勝觀白卿言,撇開她是女子不談,她的胸懷和才智毋庸置疑。搖曳燭火之下,趙勝沉默著。可有些話就像是火星子,一旦跌落在心尖兒上,便會以燎原之勢……火速蔓延。
注意到外面探頭探腦的白錦稚,白卿言收回視線,繼續同趙勝道:「如今燕國攻魏的架勢,趙將軍真的以為……是因為魏國拉扯樑國意圖滅燕分燕,迫不得已自保嗎?大燕如今打得魏國毫無招架之力,連奪魏國三十幾座城池,直逼魏國都城……這是要滅魏!燕滅魏是為何?」
趙勝抬頭望著白卿言,被白卿言這麼一點,便明白了,明白之後亦是非常震驚。
曾經在姬后手中的大燕,是強燕……所以燕國有一統天下的志向這不足為奇,後來的燕國僻處一隅自保都難,好不容易收回了南燕之地,現在又要滅魏,難不成一統天下的心志還未曾滅?
趙勝仔細盤算燕國和魏國的此次戰役,他陡然脊背生寒,就連燕國這樣民弱國貧之國,都有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反觀他們大樑皇帝……只為私仇,連大樑百姓都不顧了。
他還在為如何守國而發愁,別國……卻已經開始為一統行動,為實現這一統大業而拼搏。
是他的胸懷格局小了,居然問白卿言一統之後便能沒有戰爭這樣的愚蠢之語。
「燕只有滅了魏國,整個西面和南面才能無後顧之憂,而滅了魏國之後的燕國……下一個要滅的必是西涼!」白卿言聲音徐徐,「所以晉國……此次必定滅樑,占據北方,北面無後顧之憂,才能再談一統大業。」
言盡於此,白卿言未將趙勝逼得太緊,只將趙勝的輿圖推到趙勝面前:「趙將軍看著輿圖,好好想想我的話,今夜在這裡好生歇息,若是願意的話……便去勸一勸不肯喝藥的樑卒,畢竟這治療疫病的藥,對晉國來說也珍貴得很,樑卒一而再再而三打翻湯藥不肯服用,劉將軍或許……便會下令不許再給樑卒提供湯藥了。」說完,白卿言站起身,朝外走去。
睡飽了立在門外的白錦稚,見自家長姐出來迎上前,朝著屋內的趙勝看了眼,挽住白卿言的手臂,故意扯著嗓子道:「樑卒不願意服用湯藥拉倒,還不如給我們晉國將士一人一碗強身健體防治疫病!」
白卿言和白錦稚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趙勝雙手按在輿圖之上,死死咬著牙,雙眸發紅……
他越是不想去想剛才白卿言那些話,那些話就一遍又一遍在腦子裡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