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ai)
錢真的進來了。
款項第一次歸戶的那天,傑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機帳戶,試著把這幾個月的保單欠款和卡費繳完,竟然還剩下大半,原本的債務就像著火的艾絨,星火悶焚著即將燒燬洞穿這幢破房,燒燬破房裡顫巍巍的生活,沒料到就這樣輕易地消解而去。單憑一串數字罷了,真教人吃驚。
外頭有點響動,是阿嬤輕手輕腳地準備出門,看她在門口取了腰包掛在腰上,摸索著扣起扣環,打開紗門。傑無話地拿了安全帽跟上阿嬤,他的機車沒停在榕樹下,停在巷外轉角。
真歡喜查甫孫陪她出門,阿嬤滿面春風,小五十嘟嘟嘟到那條街口,時間尚早,傑說要去領錢,提了一小疊千元鈔出來。
阿嬤,公司發錢了。
夭壽,啥公司?是補償金?抑是先前欠你的薪水?
不是啦。是我的公司。
你上班的公司?
沒啦。我在創業。
阿嬤早已把錢鈔藏進霹靂腰包,把拉鍊拉好。
領到錢不要烏白開,錢放身上又不會咬你。
喔。
騎車慢慢行,早早轉去。
傑知道阿嬤在麵線攤做事時,最愛誇自己孫子是偌~了不起的工程師哦,所以不太願意在店裡露面。
下一站,也不遠,他騎去廟口,一下子就找到阿公,也是默默捏了一小疊千元鈔給他,阿公二話不說放下酒杯,就把錢鈔大力折疊,推進印著肺癌圖片的菸盒裡。
阿,阿公。
怎樣?
錢啦。
阿公瞪著眼睛,露出他素喜顛倒黑白的狡黠。
哪有錢。
你你你不要忘了。
阿公嫌囉嗦地把菸盒挾在汗衫領口裡面。眼睛仍瞪著傑。
阿公長滿老人斑的皮膚起皺,一腳踩在木凳上。
阿公。劍。
阿公自鼻子眼裡哼出聲,只是把腳邊的黃布包綑移到胳肢窩夾著。
傑吐了口大氣。
我來去矣。
啥潲,你不喝兩杯。
我要做事。
傑轉身要騎小五十。背上著了一記,是阿公拿劍戳他。
我吃過人參果,天頂祖師有照顧,凡事百項看透。
喔。
這件你拿去。
喔。
傑莫名挾著桃木劍,去買飯。
回到屋裡,很熱,開了老冷氣,嗡嗡叫,傑脫了上衣,肋骨微凸,腹下僅僅一條及膝籃球褲,一坐就褪露出兩條鉛筆腿,安全帽把蓬亂的捲髮壓得跟鳥窩一樣,他整天沒看過一次鏡子,阿嬤仍說他很帥。把兩臺筆電一臺桌機架好,要認真做事了,雖然皮夾裡還有很多錢,但他其實只是領出來開心的,剛剛去買餐都刷手機,根本不必掏錢或講話。
滴滴答答,跑資料很慢。滴滴答答。冷氣徐徐。擁塞的起居間還存有更多桌椅家具、神明桌,只是被淹沒大半而已,傑撥開衣服與雜件安全帽等物,露出大理石茶几一角,把塑膠袋裡的飯盒竹筷拿出來,蒸氣已經凝成水滴,布滿在透明盒蓋上。
原來掌聲跟海潮聲近似,好好聽啊。七歲時傑第一次上臺領獎,機械式的掌聲一陣陣散布開來。小時候家在海邊,寄居蟹從沙裡走出來,登上傑赤裸的腳趾又離開。傑忍耐到海水漸退,才把雙腳從積水沙坑拔出,從海與沙的邊緣走出來。
媽媽,妳也要,要從海與沙的邊緣走出來。
傑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彎著脖子睡,筋骨好痠好痛,房中早已一片昏暗,天黑了,快八點,他去買菸,seven的晚班忙得不得了,等結賬的人排起隊在店內繞了一整圈,傑站在門口吸了幾根菸,然後把菸蒂投進沒喝完的罐裝咖啡裡面,才打起精神,慢慢穿過無燈的暗巷,爬上二樓,重新手動搬運電腦中的作業資料。另一臺筆電的對話框重疊開了好幾個,嗡嗡發熱,他稍微摸了一下,打開扇風器散熱,對聊天內容仍是視而不見,只是任憑源源不絕的問與答洶湧地流過,還有問答之間,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對話的轉圈圖示。
他草草寫了一張memo貼到電腦上,對話之間的間隔時間,不夠完美,有時要讓那輸入對話的轉圈,規律或間歇的轉起來,之前的幾個時間設定,本來就太粗糙,過於機械式,原始資料不是這樣的,差了一種呼吸。
通勤前的小聊,午休前後的隨機漫談,睡前滑手機的晚安,光是節慶假日跟生日造成的生活動線改變,隨機觸發的事件,所以現在的時間模組遠遠不夠,還要更多。
他又撕了一張memo貼上,音樂。
有些人的音樂庫已經建好了,就在音樂播放的清單上,有些人還沒進到這個階段,但可以從資料裡找到一定的傾向,只要順著這個分類繼續選擇跟建構。
詞庫當然是重要的,他很認真的檢詞條,撿擇、判定,他掌握原始狀態所有的詞條,琢磨出對應與觸發的關鍵字,其實他不太喜歡講話。對別人的談話也沒興趣,附帶一提,他對電影跟戲劇也不感興趣,他喜歡其他的,或者說,凡是可以長久凝視的。
他又撕了一張memo,反向詞條,新庫存。
反向詞條。現在還不知道可以拿來做什麼。
反正,從今天開始……不知怎地傑痠痛的眼睛湧入熱淚,從今天開始,他要再多做幾個模組,每個模組都要更、更怎麼說呢……阿公敲電話叫他把桃木劍送到廟口去。騎著小五十他在心裡繼續在做漫長的演算,包桃木劍的布一直飄到他臉上,忍著噴嚏的他心想,啊,還要做新的模組。
第一次收到錢的日子,好激動人心啊。那一天,他用二十八歲自殺的電音創作者的音樂,組成了一個新房間。
後來,他的確又買了一些硬體跟軟體,鐵皮屋加了新隔層,裝了新冷氣,但如何增加模組呢?他一直沒動手,他原來的模組也得自別人的框架,只是偶然成功罷了,三十幾歲起,他連續碰到很多不順遂的事,毫無期待的是模組成功了,海灘上的孩子看到海豚成群而來,如夢似幻,不敢講出來。
那段時間內,有個姨婆過身而去,阿嬤消沉了一陣子,才又打起精神去做事。憂鬱低盪的幾個寒流來了又走,那時的氣溫所帶動的關鍵字多不勝數,堪比先前的颱風,忙垮他了。最後他創作了季節語詞庫,要有相關三到五個動機才能連動起來,反而很少被觸發。
也有一波緊張的時期,他真的跑不動,太累。從前一直盯著的資料,逐漸難以人工確認,只好讓模組去檢,成效平平,但他隱約覺得,他想要的那種呼吸,其實模組是懂得的,好像他學會呼吸,就要活起來了。
逢年過節,使用者來來去去,不知不覺就過完跨年了,農曆春節,阿嬤攜著他回去拜拜,看親戚。表兄弟姊妹們都結婚了,生了一些酷似他們的孩子,即使是傑,都在其中認出一個像自己的,是表哥的小女兒,不說話,光盯著手機不理人。
今年註定豐收。
表兄把孩子們都趕去睡覺,替阿嬤多倒了一點五味子浸的高粱酒,傑低頭不語,阿嬤微微笑,彷彿都滿足於血親相聚的鬆快,這分不明不白的懶怠如山嵐留在家鄉的山坳沒帶出來,隔天一早登上客運,阿嬤不時探身往大客車背離的方向眺望,說,看到沒,那條白龍仔。
農曆年間,阿公沉迷牌九。
老流氓哦。彼幫對岸的。
阿公搖搖晃晃,很滿足地將自己輸個精光才回家睡覺。
對岸的,或者說,反向的人,自然留在原本那處,映照在後照鏡中,折射出他們的哀樂與告白,大筆的抖內,日夜頻仍之威脅利誘,懇求談話,開直播,私照,甚至要見面。反向處也送來各式美照與器官特寫,傑曾想過替他們開一扇門令其配對,然而攤開這些異花異蕊,如何突破虛空、傳播彼此的花粉?區區一個資訊工程師,他此時自覺特別特別渺小。
可就是有人不肯放棄,不斷地尋求回應,他能做的只是等著對方死心。
他第一次想要僱用誰來幫忙。
反向詞條所建構的資料庫比他想的還深廣龐大,並非堆棧般的架構,而幾乎是幽深的礦脈,如熔漿蜿蜒過後又涼透了深深澆鑄在地殼裡,旋入式鑽進了生死源頭,樹根狀猛扎在裡頭,一切都意有所指,淡淡描繪著虛空裡隱形的神靈,就像用黑跟白畫出了彩色圖案一樣可怕。
傑告訴自己,真正會留下來的人,都是寧可永遠不見到面不必交談的人,不管他們正在跟誰約會或交往,他們還是想要能跟某個特定的人永遠永遠地聊下去。
當然,他的原始模組是最重要的,他不知不覺,非常依賴這個原始模組,他還是得請人,可是真正的員工其實是它。
哦哦喔。所以客戶買會員是為了要跟你聊天。
跟模組聊天。
模組沒有名字嗎?
有,也有生日。
有名字也有生日?
對。
聊天室呢。
就是房間。
房間?
音樂的房間。
那結果呢?
要、要看你投入的程度,收入才會……
是by case嗎?
對。
那,因為我不懂電腦,你說要請人,我的工作內容呢?
傑開著原始模組,兩人對話自然化為文字輸入轉動的資料庫裡,他難得地有一絲興奮,不知這片無底的蒼莽裡會跳出什麼,才發覺自己不小心讓面試者久等了一陣,他試著要再拖長點時間。
你,不會寫程式嗎?
不會耶。這樣不行嗎?你上面沒有寫啊。
沒有不行啊。只是。
有了有了,原始程式推出了一個相符的個案,然而目前並沒有任何訪客來尋找這位個案,也就是說,並沒有需求。那自然還不必考慮到供給。一切都還太遙遠了,或許這到底是傑自己的痴心妄想。怎麼能夠呢?竟然有這樣的配對。
好好啦。你要等我通知。
行禮如儀地結束視訊,傑把面試影像收入檔案,並非全無收穫,他在鍵入詞條時,屋裡似乎有人窸窸窣窣,朝他隔間的機房走來,傑回頭望見阿公身著杏黃色道袍,一襲錦繡直曳落地,銀絲稀疏的頭上搖晃著頭冠。
緊替我縛頭繩。
喔。
你啊。
嗯?
傑熟練地替阿公把頭冠繫牢。
你啊,人牽毋行,鬼牽溜溜行。
啊?
你心內有數。
傑啞然半晌。
阿公逕自去準備開壇了,今日是農曆的三或十七日?阿公開壇的日子,熟人會來得殷勤點,甚至只是來找人開講,陌生的大概都帶了疑難雜症。能做的很少,不能做的很多,欠罵的就要勸轉或斥責──阿公罵人是很難聽的。
阿公亦常有弟子代勞,只是時間到了,弟子自然會離開,以三年六個月或象徵式的三十六天為限。之前才有個叫菩提的弟子走掉,菩提自大暑日做起,一百零八天後如期而止,他現在除了做泥水工,也在附近大廟排班,近日雜事,有些好心的志工媽媽會來幫忙,可惜啊,阿公說。他不收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