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祖孫之情
洛鴻城內,因為白卿言率大軍而來,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秦尚志如今是被太子和皇帝最為倚重之人,負責洛鴻城的布防。
秦尚志曾經同白卿言一同征戰南疆,知道白卿言此人算無遺策……打仗方面難逢敵手。
更何況,白家軍戰鬥力之悍勇,世間少見……
白卿言當初以兵微將寡的兵力打得西涼片甲不留,大樑一戰……用的是朔陽烏合之兵,還有樑國降卒都將樑國給滅了,若是讓白卿言用上白家軍,秦尚志連想都不敢想。
秦尚志可以說是謀士,更可以當做治國大才來用,但若論行軍打仗,又如何能敵得過百年將門出身的鎮國公主。
「報……」
正與諸位將軍圍在洛鴻城城防圖前,重新安排布防的秦尚志聞聲抬頭,只見一小兵匆匆進門,單膝跪地朝著秦尚志與諸位將軍稟報:“稟報秦大人,敵方將軍林康樂在城門外叫嚷,稱叛賊鎮國公主要見秦大人。”
秦尚志聞言一怔,見眾將士紛紛看向他,秦尚志緩緩直起身,喉頭輕微翻滾。
而此時的洛鴻城外,烈日當空,遠遠望去大周國的黑甲將士列陣而立,最前排的重甲騎兵,如同黑色潮水一般,甲胄熠熠生輝泛著懾人的寒光,立在隨風獵獵的黑帆白蟒旗下蓄勢待發,如同匍匐蓄力隨時準備撲食獵物的巨獸。
那樣的陣勢,給洛鴻城牆之上還在頑抗的將士帶來了極大的衝擊,除了被調過來協助修渠的將士們之外,這裡守城的要麼就是臨時被徵召來修渠的,要麼就是牢房之中的囚徒,看到大周訓練有素,動靜如出一轍的重甲銳士,他們怎麼能不心生寒意?
明明還是一樣的烈日豔陽,明明前一刻這空氣還帶著陣陣熱浪,此刻卻讓洛鴻城上的守城將士脊背寒意叢生,不由心生懼意。
白卿言騎著一匹白馬,從重甲列隊之中緩緩朝著洛鴻城的方向前進。
立在城牆之上的守門小隊長高呼:「弓箭手準備!」
城牆之上的弓箭手,連忙回神,搭箭拉弓瞄準白卿言的方向……
而那遠處黑帆白蟒旗之下的大周將士,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命令,陡然發出震天動地的「呼和」聲,重甲兵邁著整齊的步伐上前,隨著白錦繡再次一聲令下,重甲之後的床弩車被緩緩從重甲騎兵之後推了出來,整整齊齊停在重盾兵之後。
城牆之上頑抗的晉卒,哪一個看到這樣的陣仗心裡不生寒意。
這哪裡是大周女帝要見秦大人,分明就是大周在恐嚇他們這些晉國頑抗兵卒。
林康樂跟隨在白卿言身邊,見洛鴻城古老又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身穿戰甲的秦尚志身後跟著兩位晉朝將士,騎著馬緩緩從洛鴻城內出來。
白卿言見狀勒馬,從馬背之上下來。
秦尚志遠遠看到下馬立在那裡等著他的白卿言,一夾馬肚速度快了些,直到與白卿言相隔十丈之距,才勒馬停下。
「秦先生,別來無恙……」白卿言朝秦尚志淺淺笑著。
秦尚志下馬,朝著白卿言長揖行禮:「見過鎮國公主。」
再見白卿言秦尚志心中生出幾多感慨來,記得他剛剛遇到白卿言時……白家危如累卵,白卿言直言請秦尚志指點,而如今白卿言滅樑之後已經稱帝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這需要何等心智,何等氣魄,何等籌謀,才能推著白家走到今天這一步?
「秦先生不必多禮。」白卿言朝著秦尚志身旁的兩位將軍看了眼,「沒想到秦先生還能領兵拒敵。」
「在鎮國公主面前班門弄斧了!」秦尚志並無任何自謙之意,對白卿言他心中只有敬服。
「今日,在這樣的狀況下,請秦先生出來一見,是為了曾經你我的協定,秦先生是君子……曾經與白卿言擊掌立誓,若來日卿言肩能扛起白家軍大旗,以女兒身在那廟堂之高占一席之地,自當掃榻以待,故而……今日白卿言前來,希望先生不棄,能與白卿言攜手共肩,匡翼天下萬民。」
白卿言是重諾之人,曾經與秦尚志有過這樣的諾言,所以在今日……白卿言明知道以秦尚志的心性怕是不會背叛太子,還是約他城下一敘。
秦尚志望著眉目清朗,眸色分明的白卿言,回憶起曾經白卿言身穿一身孝服在大都城門外與他說這番話時的情景。
那時,白卿言家中突逢大變,滿門男子皆死,可她依舊有匡扶晉國的大志,激得秦尚志熱血澎湃,故而他與白卿言擊掌為誓,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白卿言果真如她所言……
如今的白卿言何止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白卿言已經稱帝。
「秦尚志愧對鎮國公主,怕是要食言了!」秦尚志眉目含笑,望著白卿言的眸子濕紅,他先是朝著白卿言長揖一拜,而後又緩慢跪下,朝著白卿言一叩首,道,「既然秦尚志已經選了太子,這條路哪怕是荊棘遍地泥濘不堪,哪怕是死路……都要走下去,半路換主,有違秦尚志的為人準則,秦尚志只能……愧對鎮國公主了!」
這個結果雖然在意料之中,可白卿言不免惋惜,像秦尚志這樣的大才若是能為大周出力,能夠相助多少百姓:「秦先生何苦一直跟隨太子,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先生想必已經很清楚,若是太子繼位……也不會是明主,如今的太子還在替皇帝徵召一千孩童為皇帝煉丹,這樣懼怕君上糊塗到對錯不分,黑白不分的儲君……先生又何苦呢?」
「秦某人知道太子很可能是個昏君,可秦尚志既然認太子為主,哪怕是只有萬分之一能匡正太子的機會,使太子成為賢主,秦尚志都願意一試。」
秦尚志從胸前拿出曾經白卿言贈予他防身的匕首,雙手捧著匕首舉過頭頂,那架勢分明就是要將匕首還給白卿言:「與鎮國公主的諾言,秦尚志只能來生……再來完成了。」
「這匕首曾經是白卿言贈予先生防身的,今日便還留給先生,若是先生隨時改變主意,大周朝廷的門,永遠為先生敞開……」白卿言說著對秦尚志長揖行禮。
而後,白卿言一躍上馬,扯住韁繩看著還跪在地上,眸子濕紅的秦尚志:「秦先生,保重!」
秦尚志目送白卿言用力一扯韁繩,調轉馬頭離開,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明知道……晉國大勢已去,將來白家大姑娘定然要帶領大周朝去一統天下,建立不世功勳。
可秦尚志卻仍不能捨下太子。
直到看著黑帆白蟒旗下的重盾兵讓開一條路,讓白卿言與林康樂回到大周隊伍之中,秦尚志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他用力攥緊了手中匕首,垂眸,輕撫著匕首上的雕花紋路,又動作緩慢將匕首放回胸前。
跟在秦尚志身後的將領上前:「大人……我們該回去了!」
秦尚志點了點頭一躍上馬,調轉馬頭回了洛鴻城內。
秦尚志剛一入城,就見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高德茂帶人在城門之內等著他,他攥著韁繩的手收緊,下馬朝著高德茂行禮:「見過高公公。」
高德茂剛才在城樓之上也算是看到了白卿言所帶來的銳士,那陣勢的確是震懾人。
此時的高德茂,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笑意,望著秦尚志問道:「不知道鎮國公主請秦大人岀去一會,都說了些什麼?」話音一落,高德茂又朝著秦尚志頷首行禮:「秦大人勿怪,陛下聽聞鎮國公主要見大人,便派老奴過來瞧一瞧,畢竟秦大人現在可是掌握著洛鴻城的兵馬布防,所以老奴多嘴一問。」
「也沒有說旁的,曾經秦某人還一事無成之時,有幸得鎮國公主相助,鎮國公主想要秦某人效忠,秦某人拒絕了,故而向鎮國公主拜別。」秦尚志說得坦蕩,「若是公公不信,大可問問隨同秦某人一同去的兩位將軍!」
那兩位將軍忙朝著高德茂點頭:「秦大人所言屬實。」
高德茂頷首,又對秦尚志說:「秦先生辛苦了,鎮國公主已經答應了今夜入城……秦先生務必要做好準備。」
秦尚志手心一緊,表情錯愕,白卿言今夜要入城?
秦尚志睿智,又怎麼會不知道皇帝和大長公主要白卿言入城是為了什麼,他能看出來白卿言也必能看出來,白卿言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剛才不曾明言?他還以為,白卿言在兩軍對壘之際突然約他在洛鴻城外見面,是因今夜不入城,在即將攻城之前約他一見而已。
見秦尚志愣住,高德茂又喚了一句:「秦大人?」
秦尚志回神,朝著高德茂行禮:「高公公放心,事關陛下和太子的安危……秦尚志必竭盡全力。」
高德茂甩了下手中拂塵帶著一眾太監轉身離去,剛走出不遠便對身邊的小太監低聲道:「盯著秦尚志,如果有什麼異動立刻來報!」
「是!」那小太監領命離去。
高德茂微微仰頭瞇眼望著如火盆似的烈日,忍不住歎氣,晉國的氣數……已經盡了,偏偏皇帝還一心撲在煉丹之上。
大長公主不知道的是皇帝已經下了死命令,只要鎮國公主入了這洛鴻城,就再也沒有辦法出去了,大長公主……又被陛下騙了。
而如今太子身邊那個小太監正在勸太子,太子似乎已經被勸動了想要留白卿言一命,高德茂走得時候,就見太子和那個小太監立在皇帝的寢宮外,猶猶豫豫要不要去覲見皇帝,但……高德茂心裡清楚太子也絕不會如同陛下答應大長公主那般讓白卿言成為權臣。
高德茂真正擔心的不是鎮國公主,是他自己……
就算是殺了鎮國公主,外面還有白錦繡,還有白家其他幾位姑娘,到時候鎮國公主要真的死在洛鴻城內,白錦繡一怒之下必定攻洛鴻城,若是城破,陛下定然沒有活命的機會,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更是不知道還能活幾天。
半晌之後,高德茂收回視線,眼前是一片綠影。
高德茂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心,一個為了活命……不得已而下的決心。
若是太子沒有勸得動陛下,陛下真要殺鎮國公主,高德茂得設法保鎮國公主一命,只有鎮國公主活著他才有活命的機會。
高德茂伺候陛下這麼多年,自然也不忍心看著晉國滅亡,可晉國明顯大勢已去,不論鎮國公主死活……晉國都要滅亡了,若是認不清楚這一點,就只剩死路一條了。
高德茂歎了口氣,帶著太監們緩緩離去。
高德茂剛走,太子身邊的人便來請秦尚志,說太子殿下請秦先生過去有要事商議。
太子在皇帝寢宮外一直拿不定主意,還是全漁勸太子派人來找秦尚志商議。
太子和秦尚志碰過面之後,將皇帝想要趁今夜白卿言來洛鴻城,要了白卿言命的事情告訴了秦尚志,秦尚志大驚,忙說服太子前去面見皇帝,阻止皇帝這荒唐的念頭。
可秦尚志也明白,現在的皇帝除了他的九重台,求仙丹,求長生不老之外,什麼都不在意了,不管是太子這個兒子,還是偌大一國。
所以秦尚志叮囑太子,去見了皇帝之後,將勸說皇帝的重點放在九重台和丹藥上。
秦尚志反覆叮囑,太子反覆背誦之後,這才由全漁陪著一同去見了皇帝。
皇帝就歪坐在被金鉤勾起的明黃色織錦垂帷之後,單手手肘枕著隱囊支撐著身體,就著熱水吞下丹藥之後,拿過宮女黑漆描金方盤裡擱著的帕子,擦了擦嘴,垂眸睨著太子:「此事不必再議。」
太子跪在面色蠟黃的皇帝面前,叩首懇求:「兒臣為鎮國公主求情,並非是為了鎮國公主,而是為父皇考慮,父皇想一想,若是真的殺了鎮國公主……那麼那些樑國降將說不定會直接反了,晉國暫時穩定的狀態分崩離析不說,就那城外的白錦繡能不為鎮國公主復仇嗎?」
皇帝聽太子如此說,眉頭緊皺,手指輕撫著隱囊上的精緻繡花,垂眸思索。
太子見皇帝沒有繼續出言訓斥,又道:「如今洛鴻城之內的這些將士們,戰鬥力哪裡比得上鎮國公主手中那些戰鬥經驗豐富的兵卒?若是鎮國公主出事……白錦繡再不顧及大長公主,用不了兩天必定會攻破洛鴻城,到時父皇……怕是我們都沒有辦法活命!」
全漁見太子將秦尚志與太子分析的話都說給了皇帝聽,懸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了回去。
全漁在被白卿言的人送到洛鴻城,與秦夫人白錦繡短暫的接觸之中,已經聽秦夫人說了,樑國投降的三皇子已經被鎮國公主封了王,讓其留在韓城。
聽到這個消息,全漁不禁在想,若是太子能夠降,或許鎮國公主也會封太子一個王,讓太子從此平安終老,如此就算是太子最好的結局了。畢竟全漁也承認,鎮國公主有些話說得極對……太子無才無志,若是肯聽人勸諫或許還能勉強成為一個守成之主,可偏偏這位太子耳根子極軟。
在大都城時,很多事情都已經決定了,可那紅梅枕頭風一吹,立馬就又變了。
「而且,只有鎮國公主活著……父皇才能儘快到達九重台,儘快召集齊一千童男童女!鎮國公主已經同意入城……那就是說願意俯首稱臣,父皇又何必做趕盡殺絕之事?起了戰火……即便是我們僥倖能逃出城去,那也只會離九重台越來越遠,這想必不是父皇願意看到的結果。」太子道。
皇帝想到自己的九重台,再想到自己日漸糟糕的身體,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梁王那個畜生不如的東西綁了他逃出大都城之時,只給他拿了一盒丹藥,卻沒有將天師帶出來,現在他的丹藥已經耗盡了,他也發現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調整了坐姿,視線落在太子身上,太子說得對啊……再這麼拖下去,他的身子拖不起了。「既然太子求情,那朕今晚就親自去洛鴻樓見一見白卿言,若是她肯,等回到大都城,父皇登上九重台之後這江山就是你的,她是你的臣……你想怎麼用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若是她不肯……你就別怪父皇辣手無情了。」皇帝身體略微前傾望著這段時間,被梁王折磨的幾乎瘦脫形的太子。
太子如釋重負,忙朝著皇帝叩首,抬起凹陷的眼睛望著皇帝:「父皇放心,鎮國公主既然選擇了入城,就斷然沒有違逆父皇的意思!」
高几上搖曳的燭火映著太子暮氣蒼蒼的五官,不見了原先的周正之態,不過一月……看上去竟然像蒼老了十歲。皇帝敷衍的擺了擺手,示意太子下去,人又沒骨頭似的靠回隱囊閉目。
太子行禮告退,全漁亦是朝著皇帝行禮,規規矩矩跟在太子身後往外退。
皇帝抬眸朝著全漁看了眼,眸子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