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
吉姆住的旅館離我只有五分鐘腳程,我們配對到之後,沒幾天就見面了。
約在一個廣場碰頭,我提議的。人多、安全,卻忘了這樣不好認人。
到了那邊倒是很快看到吉姆等在廣場邊上,從他站的位置,知道是很有 sense 的人,就像有人在路邊攔車,計算過哪邊適合停靠。
我和吉姆第一次見面,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是一個平常日,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八點才打烊的店,一人一杯飲料,合起來才五鎊多。他付了錢,我道了謝。店家打烊之後,他問要不要在附近走走,我自告奮勇帶路。大部分的故事,就是從喝飲料的一小時和散步的一小時聽來的。
吉姆是那種很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考慮聽眾的人。他講的故事不長不短、不慍不火、沒有什麼邏輯不通的懸念、也不會滔滔不絕。有些細節我不了解,還沒開口問他就加以說明,像老師一樣,知道學生哪邊可能不明白。
吉姆是蘇格蘭人,到英格蘭的諾丁罕上大學。我問,是諾丁罕大學嗎?他說不是,「我沒那麼優秀,是另一家。」我便聽懂了。吉姆不但知道我哪邊可能不明白,他也知道我哪邊特別明白,我在大學任職,對於學校排名很熟悉。
畢業之後,他在一所中學教了一陣子生物學,跟很多人一樣,進了職場才知道自己入錯行。取出全部積蓄跑到加拿大學開飛機。原來機師這個行業和其他行業差不多,讓人起步的基層工作不好找,大部分工作都要有經驗的人。我問,那你怎麼累積經驗的?
「總有辦法的,就像在大學服務,妳拿到博士後肯定在某些地方累積點什麼經驗,然後才能找到第一份學以致用的工作。」
他說的完全沒錯。
他第一份學以致用的工作在美國一家主要航空公司的子公司,飛國內線,基地在美國中部。後來去了香港大型航空公司,幾年前轉任私人飛機駕駛。
吉姆說,老闆常去的地方大多是亞洲的主要城市,有時候也去歐洲。我大概知道他老闆是做生意的,便問,你老闆不會是我聽過的人吧?他說,妳肯定沒聽過。
我又問,那工時長嗎?
他說,很難說,反正就聽老闆命令,老闆要飛,我和FO還有FA就待命。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
我說我看過一部電影,說打仗的時候,軍人很大一部分的時間在等待,也許重要的工作都包括很多等待時間。
他說,大概吧,但我們就是乾等,老闆付錢讓我們住飯店,也不曉得要等多久,老闆不是小氣的人,薪水不錯,但是大多數時候都是等。
我能想像如果覺得受制於人又虛度光陰,薪水高也不會太令人振奮。
我說,一些人形容飛上藍天是一生難忘的經驗。他說,想像妳開車十小時,耳邊持續有一個嘈雜的工地。
不過,和吉姆聊天還是挺有意思的,因為我去過的地方他都去過。
美國、香港、台灣、日本、英國,什麼都可以聊。
我說我下個月回台灣,可能還會去北海道,第一次去北海道,想去旭山動物園。
他馬上拿出手機給我看不曉得什麼時候在旭山動物園拍的照片,沒有什麼美感,好像打卡一樣,各種動物都照一張。
我滑過一張又一張照片,在其中一張停下來,兩個孩子的背影。
「我的小孩,帶他們去動物園走走。」
我問孩子的年紀,他說,就青少年。
也不像是刻意掩飾什麼,但是孩子和孩子的媽媽好像離他很遠,地理上、情感上都是。
吉姆說,妳下個月回台灣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在台北相見,老闆下個月好像要去台北。如果在台北相見,我們去吃火鍋吧。
我說台北熱得要命。他熟門熟路地說,火鍋店冷氣都很強,還有台啤哩!台北的火鍋真的很好。
我回了台灣,去了日本,又回台灣,再回英國,前後一個月,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吉姆則是沒等到老闆命令,沒能來台灣,換到了一家在倫敦的旅館。
等我回到英國,吉姆卻忙碌起來,飛香港、飛美國,然後到了台灣的松山機場。
我開他玩笑,說你根本在躲我吧?
吉姆突然沒了幽默感,忿忿地說,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這哪是我能決定的?
我們時不時傳訊息,有時候隔幾天,有時候隔兩周,從夏天到冬天。
我說你到亞洲的時候還是盛夏,現在天氣轉冷,當地買點禦寒衣物吧?
他說,拜託,對蘇格蘭人來說,這種天氣我終於可以穿短袖而不覺得太熱。
有時候他說,嘿,我這邊凌晨三點,實在睡不著,妳在幹嘛?
他傳了幾張台北街頭的照片給我,美麗華商場外面,有雨、沒有行人、也看不出來幾點。我說你怎麼能拍到罕無人煙的台北?他說,大概是我的長相嚇到人了。
在香港的時候,他偶爾騎單車,單車不是租的,是高級車款,平時寄放在朋友家。我問,有什麼其他消遣?你去蘭桂坊嗎?他說,去的,只是上次去已經是十幾年前。
在台北的時候,他常常看書,失眠的時候,就把一本看到一半但不怎麼好看的書看完。我說用交友軟體找人聊天吧,他說,算了吧,我們這種外表,我和願意跟我聊天的人聊天,這樣就好了。
我問,下一站去哪?
他說,妳沒看到我的 LINE 首頁呀?我有更新狀態,我要去紐西蘭然後香港。
原來他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寫在 LINE 的狀態欄,只有方向,沒有具體時間,也不曉得是通知誰。
有一天我查看他的狀態欄,發現他換了圖片。下面是雲彩,上面是天空,交會處往前延伸,彷彿直指世界的盡頭,美得令人心醉神迷。
我說,這張照片真好。
他說,今天早上降落香港的時候拍的。
過了幾分鐘,又補上一句,這是工作裡最美好的部分。
他寄給我的照片,很多時候都和機師這份工作連不起來。有些照片是美國的平價旅館,偌大的房間兩張床,裝潢簡樸、光線慘淡。有時候是自助洗衣店,滾著衣服和肥皂水的洗衣機。有時候是他蘇格蘭老家的客廳,父母身體不算太好,但是坐在沙發上對鏡頭笑著。有時候是火鍋店,他和FA、FO一桌,都是男的。有時候說代表公司去領個什麼獎,穿上西裝拍了板板正正的照片。有時候他是航空公司乘客,把老闆的飛機開去美國保養,搭別人開的飛機回來。
這些和機師看似關係不大的細節,就是這個機師生活的大部分。生活有個重心,代表重心以外還有很多蒼白、無力,甚至意義不明的日子。即使是奮力追求目標的人,大概也做很多看似與目標無關的事,能挺過那些事,才是接近目標的開始。甚至,那些令人困惑、不安,並且焦慮地擔心自己偏離軌道的時光,才讓重心成為重心。吉姆捎來的那些斷斷續續、缺乏美感的照片,下雨的台北、陳舊的老家、不知名火鍋店的菜盤、翻開的書與皺了一角的床單,與降落香港之前驚鴻一瞥的燦爛雲彩,或許是一體兩面。
吉姆說過,他打包行李不超過半小時,而行李夠他在不同溫度的各個城市生活大半年。有些人喜歡一個地方的原因是有明確的季節分隔,能欣賞四季的美景。但我沒想過像吉姆這樣的人,輾轉生活於各地,反而只能體會到一種溫度,對蘇格蘭人來說,永遠太暖和。
聖誕節前的英格蘭氣溫接近零度,路上處處是聖誕燈飾,還有採買禮物的人潮。我走在商場裡,歡樂的佳節氣息撲面而來,湧起熟悉的感覺,年復一年,都是旁觀者看著主角開心慶祝的寬慰。我想起吉姆,估計身在台北的他能同理我的置身事外。也許,我幫他過英國的聖誕節,他幫我在台北倒數新年,孤獨的人彼此寄託,便不覺得重心以外的日子沒有色彩。
人們在大白天喝酒的時候說,世界的另一頭已經是晚上了;在尋常的日子吃蛋糕,便說今天肯定是個誰的生日。有時候想得遠一點,遠到不切實際,遠到沒有能被追蹤的痕跡,生活中拖沓冗長、停滯不前的時光,反而能奇異地應和千里之外的秩序。自己腳下不以為然的日子,可能恰巧活出了來自遠方的浪漫想像。幫想念台北的人淋雨、幫空虛的人飽餐一頓、幫沒能回家的人過節、幫忙碌的人好好休息,每一分鐘都為了不曾相識的人實現願望,便覺得從未虛度時光。
(原文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二○二四年三月號,經微幅修改後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