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最前面〉
「我的人生結束了。」
知道懷孕的那一刻,這句看似絕望又無情的話在腦袋中轟嗡作響,令我頭暈目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掙扎,有人竭盡所能只求上天賜予一個孩子,有人是幸福來得太突然因而亂了陣腳,我是後者。在家驗出又紅又粗的兩條線後,我立刻掛號最近的婦產科診所,醫生擠出冰冷冷的膠,指著黑白螢幕上的小白點,「恭喜」,她說。二十八歲的已婚女子,自然受孕一顆健康的胚胎,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喜事一樁吧。
先生握著我的手,望著那小小的生命之芽熱淚盈眶,卻嚇得我魂飛魄散。我的心揪成一團,混雜著五顏六色,想哭,既喜悅又恐懼,想逃走,想傷透眼前這個人的心,即使兩個月前才攜手簽字宣示相守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我想尖叫,想搭一艘船偷渡到沒人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度過下半生。
該怎麼辦呢?我知道先生會是個好爸爸,認識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耐心、善良,又充滿責任感。但我會是個好媽媽嗎?我能給予孩子需要的親密嗎?我要如何給予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恐懼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席捲而來,在我腦中閃出一幕幕心碎的幻燈片,彷彿提醒著我不懂愛,我沒有能力愛。
從小看著父母爭執,互不相讓,輪流告訴我他們其實並不愛對方,從拳腳相向到同住一個屋簷下卻不和對方說一句話,我從哪裡學習愛?又聽過多少女人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將自我壓縮到所剩無幾卻得不到一絲憐愛的悲傷故事,我該從哪裡相信?
上國小的我在母親的梳妝台抽屜發現一份離婚協議書,天真地把那份白紙黑字撕了再拿去藏起來,以為可以改變些什麼。父母終於分開的時候,我沒有掉一滴眼淚,記憶中的感受反而是慶幸,慶幸從此以後「你們都會比以前快樂吧?」。
很多年後,在一場與心理諮商師的談話中回頭看,才發現看似成熟懂事的念頭,其實是小女孩無助的求生偽裝,看著世界上她最愛的兩個人爭吵,一次又一次的衝突,她嚇壞了,卻無能為力。
原來小女孩一直都在,直到即將成為人母的此時此刻,都還在,還在顫抖著,渴望有大人在她身旁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說:「無論如何,我都在。」
審視著自己受過的傷,我開始思考天下真有不是的父母。生兒育女是人生大事,所有爸媽都愛催促適婚年齡的子女「該做一些寶寶來傳宗接代了吧」,連遠房親戚甚至陌生人都愛插一句「沒生孩子老了會後悔」,卻鮮少有人談論生孩子是多麼神聖的重責大任。
創造生命來到世界上,同意在他此生的前十幾年百分之百依賴妳,養育他,教育他,更要陪伴他,給予溫飽之外還要給予滿滿的安全感。為人父母,應該要有百分百的願意,而且知道即使有了百分百的願意,在名為親子關係的旅途中,仍舊充滿挑戰。
社會太常把成為母親當作理所當然,彷彿這是女人一生必經之路,彷彿時間到了就該開始犧牲奉獻,將自己的生活鎖進倉庫,換下高跟鞋,丟掉化妝品,全心全意地照顧家庭。社會用極度嚴苛的眼光看待母親,忘了每個母親都曾是少女,也是一個完整的個體,有夢想,有自己的喜好,想去旅行,需要休息。事實是,沒有孩子需要一個放棄自我、疲倦不堪的媽媽,孩子需要的是眼神裡有光的媽媽。有快樂的媽媽才有快樂的家庭。
有時候我會想,懷孕需要九個月是為了給我們足夠的時間調適,哀悼過去。並不是說之後的一切都不好了,即使明天也是一樣的美好,甚至更加美好,而是唯有好好和曾經熟悉的一切說再見,才能了然無憾地走向未來。
擁抱新身分、創造新生命的旅途中,我們需要一路拾起一路放下,拾起責任,拾起無與倫比的喜悅;同時放下,放下一部分的自由,放下酩酊大醉在街角的年少輕狂。因為從今以後,我不再只是我,而是被一個小生命全然依賴著、全心全意愛著的我,我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導師、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的家、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安全保護網。
我翻著相片膠卷,無憂無慮的年輕女孩看似勇敢無懼的雙眼中藏著悲傷,如此渴望愛,如此渴望被愛,卻一點都不敢承認,害怕被看穿自己的脆弱因此不停地逃走。也許有一天,也許有一天她能夠體驗,真正的愛不會痛,而是療癒。
「仔細想想,我已經過了很幸福的一生。」
睡前,黑暗中我躺在先生胸膛上。
他溫柔地說:「妳還沒要死吧?」
離開婦產科診所後,我給自己一個禮拜的時間深思熟慮,照常過生活。終於,在成田機場候機室,與先生並肩坐著,我向宇宙捎來的禮物點點頭,熱淚盈眶的兩個人決定了我們的人生在此畫下分隔號,決定我們要組成一個家庭;我告訴自己,我願意勇敢一次,我想重寫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活在過去的恐懼中。如果年少單身的自由是人生第一階段,我已經過了豐盛無悔的篇章,而即將踏上的第二章節,天啊,絕對是充滿了驚喜吧。
親愛的寶寶,這是我第二次說我願意,第一次是你父親向我求婚時,第二次是你來到我們的生命裡時。我希望你知道,即使責任重大,即使充滿未知,即使半夜要起來餵奶,為了你,我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