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撒野,一起張狂
文╱陳德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城市啊。
走在大街上,給我臉孔與街道,給我數以千計的同志與戀人!
每天都讓我見識新的面孔。
每天都讓我牽起新的雙手。
給我表演……
永無止境的人流,充滿強而有力的聲音、熱忱、盛典。
震耳欲聾的鼓聲,絡繹不絕的嘈雜人聲,
波濤洶湧的歌聲……
――華特・惠特曼〈給我絢麗無聲的陽光〉(Give Me the Splendid Silent Sun)
二十一世紀初,台北。
汀州路的電影院,長長的海報牆貼著《最好的時光》,張震和舒淇在一個房間裡對望,兩人坐著,前景浮現一行字:「任何時間,都要在一起。」
台大校門口對面,綠樹搖曳的溫州街,屹立著誠品音樂館。愛樂青年低著頭在店裡翻找CD,想找出一張黏著「武璋推薦」貼紙的進口唱片,捧去櫃檯結帳。回家他用力地聽,巴不得聽出宇宙中所有的耳語。
羅斯福路口的大眾唱片,陳列了一整排《11月的蕭邦》;販售DVD的影音區,《哈利波特:火盃的考驗》和《翻滾吧!男孩》擺在隔壁當鄰居。附近的商業大樓,把iPod nano塞在口袋聽音樂的研究生,推開個體戶的門,蹲在紙箱前尋寶――他堅信,整座「公館國」只有他知曉那張唱片真實的身價,而那張絕版唱片,一定躲在這家二手唱片店的某一個箱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是大家嘴裡哼著「I'm gonna start a revolution from my bed」的時候吧?人們開始將溫州街、羅斯福路、汀州路合稱「溫羅汀」。這塊活力四射的三角地帶,與觀光客雲集的西門町倆倆相望,更多了一絲知性的氣息。
綺麗的城南,每個轉角好像都藏了一座年輕人的祕密基地。似乎也只有年輕人會在這裡流連,他們的背包裝著揮霍不完的時間;他們的記憶,還有疊加的餘地。
曾經,你我也是那樣的年輕人,守在電視機前陪王建民輪值,盯著他威風凜凜地在地球另一端的球場登板。我們在早餐店打開報紙的運動版,對中華職棒另一次假球案的消息捶心肝……而《情歸紐澤西》(Garden State)的娜塔莉・波曼,彷彿就住在一河之隔的永和。河堤之內,和平東路的操場酒吧還叫墳場。
二○○五年,教育部像恐龍初醒,宣告全國各級學校取消髮禁。iPhone還要兩年才會被賈伯斯介紹出來,祖克柏在哈佛的宿舍裡幻想著臉書的未來,杜振熙還關在自己的臥房進行內部整修。
就在世界即將被科技徹底改變,搖滾即將與嘻哈共享榮光的二○○五年,「海邊的卡夫卡」在台北城誕生了!熱愛藝文事物的人,終於有了「往上走」的機會。那是一家開在台電大樓旁邊,位在二樓的店,有良好的採光和明亮寬敞的空間。台灣一路行來蓽路藍縷的地下音樂,總算在「地上化」的過程,獲得一個更醒目的發聲位置。
「海邊的卡夫卡」,不是橫空出世的奇景。它是一整片枝繁葉茂的台北青年文化場域中,一顆清新的果實。
在它之前——師大旁的「地下社會」,金山南路加油站對面的「VIBE」,福和橋口的「The Wall」,華山廢酒廠(還不是華山文創園區)對角的「聖界」,是一個個不見天日的地窖。而「女巫店」、總是播著Tom Waits樂曲的溫州街「挪威森林」咖啡館,以及另一家棲身於羅斯福路三段284巷,永遠煙霧瀰漫的「挪威森林」,它們豐厚的文藝土壤都灑在都市的表面。
「海邊的卡夫卡」讓我們幾乎是第一次,為了聽一場獨立樂團的演出,看一場《青春電幻物語》的同人放映會,聽一首夏宇新詩的即興發表,必須往城市的高處走。當時手裡什麼都握不住的我們,竟然可以從「空中」俯瞰這座城市了,我們第一次,集體擁有了制高點。
就像歐比王對安納金喊道的:「I have the high ground!」
只是,當你我慢慢變成了中年人,新一代的年輕人可以擁有高地多久呢?他們還能夠從容地觀看一座城市多久?都會景觀的變遷與更迭,不是只有台北面對的課題。《紐約:搖滾重生》(Meet Me in the Bathroom)那部紀錄片中,許多窮得只有才華的搖滾客,在千禧年前後從曼哈頓「逃到」了布魯克林,又從布魯克林被驅趕到大城更邊緣之地。
「Yeah YeahYeahs」樂團主唱Karen O在片子裡喃喃地說:「我偶然踏進了那個醜惡的,又酷又性感的……圈子(scene),從此洗心革面。對我來說,那是個幻想。」
一位中國導演,替攝影書《把青春唱完:中國搖滾與一個文化群體的生活影像》寫了一篇序文。他在那篇名為〈在場〉的文章裡寫道:「我們是同齡人,我們同處一個時代、一個空間,有時就坐在這些搖滾小子的對面,我們聽著、唱著他們的歌,一起撒野,一起張狂。」
那本黑白影像書,集結了攝影師高原的作品,她的鏡頭,捕捉了九○年代特有的蒼茫。她拍自己的愛人竇唯,拍把音樂玩成藝術的張楚和何勇,拍「魔岩三傑」的推手張培仁與賈敏恕在香港紅磡後台的身影。也拍林強到北京觀光的場面,拍背著相機的杜可風。
她拍世紀末的周迅和賈宏聲,兩人即將成為《蘇州河》裡的牡丹和馬達。
那麼,台灣的獨立音樂史應該被收納在哪裡?除了我們不可靠的、愈來愈沒有餘地的記憶,還有哪邊能安放那些聲光?這一本書,與紀錄片《後青春:再見搖滾》,讓每個曾經走上那座樓梯,去聽一場「熊寶貝」或「橙草」或「薄荷葉」或「回聲樂團」或「929」或「Nylas」或王榆鈞的「卡夫卡不插電」演出的樂迷,有一個重新回味的處所。
文字和影像,向我們確認了回憶的真實,重現一些你我不願淡忘的時刻。
你最後一次從那座樓梯走下來,是離開了哪一場活動,告別哪一群朋友呢?那年,公視《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拍攝團隊,帶「麋先生」樂團去攀登南湖大山,節目播出前,劇組在「海邊的卡夫卡」辦了一場座談會,找我當主持人。我還記得,那個熱鬧的夜晚,都更的消息在席間傳開,每個人好像默默都做好了準備。
熄燈,不代表那扇藍色大門後方,不再傳來耀眼的光芒。「那個午後的海邊,沒有大人的氣味,張士豪和孟克柔的沙灘,1976正在表演……」
二十一世紀初的台北,讓人懷念。而現在的台北,只要你願意將目光從愈加緊縮的天際線,放到城南的街道旁,依然會在川流不息的心靈間,在這座時代的舞台上,找到一種激情和懵懂。
永遠會有新的場景,新的圈子,新的面孔。不變的是島國浮動的身世,以及島嶼上的我們,習慣透過一個個充滿音樂的地方,凝聚對未來的想望。那條蜿蜒而溫暖的海岸線上,每一首歌,都是青春的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