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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跟在後頭 ◎楊智傑
有論者以楊牧、夏宇為影響六七年級詩人風格的兩大支流,但八年級後的扈嘉仁及其同輩如林宇軒、蕭宇翔、洪萬達等,似乎已越過上述格局,完成屬於此世代面向更複雜經驗的調度與整合。在扈嘉仁的詩中,敘事者、抒情者與思慮者共存,多組相互悖反的寫作意志在《食言犬》中體現,既有「像一幅未乾的油畫/真好,不必倚靠造句/自己也能呼吸」(〈像一幅未乾的油畫〉)的類口語句構,又有「聽見雷聲我想起宇宙憎惡空虛/動力之蛇,在百萬座共時的水池閃現。」(〈宇宙憎惡空虛〉)的緻密意象群。這隻性質不明的「食言犬」是雜食的──社群、學院、日常生活,在多樣的經驗空間下,詩語言的「純粹」與單一,成為扈嘉仁首先放棄的追求。
在楊牧詩獎的評語中,羅智成提出《食言犬》(原題《從我體內分離的聲音》)「展現出一個性格鮮明,自信甚至略帶挑釁的,強悍的敘事主體」,然而在八年級一眾詩語言的叛軍裡,私以為扈嘉仁卻是相對溫柔的,不光在於題材的選擇上,更在於其音樂、結構、口吻上,並不急於展示性格、走向極端。甚至,說扈嘉仁是這個世代詩歌聲音的平衡者、調和者也並不為過。
舉例而言,《食言犬》中處處可見音樂性上遲疑和勇進的並存。「在車聲裡散步,在行道樹/聽聞風,在風中找到光線/提供給落葉的細節,在這/也在那」(〈共振〉),此處如賦格停滯、追逐者是聲音的遲疑,而「活在平白無故的耗損/我們,覺察造物的平庸/心生厭倦,起初是石頭/然後是房外小心增長的盆栽」則是口吻與意象的加速勇進,《食言犬》中不少詩歌的推進,即以上述的速度變化循環調控,最終完成意義。
識別音響之外,也該留意《食言犬》中的虛構為何虛構、現實為何現實。U2電影館、Hoydea酒吧、Ikon 夜店、一人的遊樂場、大怒神……。「蘋,我的鼻息受洗髮精的氣味引誘/我已忘了大根,忘了在妳/之前是誰來過」〈Ikon Taipei〉,「顥倫說等地獄相見,一起重建這樣的酒吧/人們會在烈火中死得不願再活」〈Hoydea〉。這是生活的遊戲,或者語言、敘事的遊戲?扈嘉仁關涉特定現實時空的作品,其口吻往往放肆而傷感,令我想及紐約派詩人Frank O'hara的詩:私密、狂亂、鬆動的節拍與形式──詩與生命的遊戲共享同樣有限的本質。
而倘如扈嘉仁所說,食言犬是「緊隨身後,將詞語吞入腹中。我在說話,牠在進食」,那麼〈萬華謠言〉則是集合了這隻犬吠、咬、暴衝、自傷自舔的各種神態(另萬華不知為何,似乎是不少我輩詩人──如成東、蔡琳森、蕭宇翔、我本人──混入寫實大廳的入口)。〈萬華謠言〉的組詩形式以「0」、「1」穿行,和少女小齊進入虛構與經驗、表關與裏關之間,真實的時間卻似乎如編號所示從未推進。「十九歲的小齊/在並非十九歲那年/拉著我在深夜萬華尋妖」、「從桂林路彎進西昌街/藍色鐵捲門前一排越南的石像鬼」、「孩子在沉默的沙盒中成人/在叔叔消失後某天,聽說房價大跌」。個人史與家族記憶交錯,在萬華這容納舊時代華麗並趨於衰敗的場所,但一切最終又可能是同義反覆的,像後面不忘跟著的那隻嚼食語言之犬:「走吧,像遛狗那樣子遛我」。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那些無地點、無時間,只涉及抽象感官的瞬間之詩:「當你凝視我的胸口/凝視,就是電鑽高速在旋轉/胸膛緩慢長出花叢」(〈凝視〉),你和我的主體關係已無關緊要,主導的是螺旋的形狀、臟器的溫度、以及痛覺的本身。此外如〈空揮〉、〈紋虎〉等詩作,展示了扈嘉仁從虛渺中掌握肉體性和質感的技術,猶如對我等無知蠻人呈示除濕機製水的本領。這些短篇幅的感官小詩,與其他處理宏大、抽象或個人史主題的詩篇同等珍貴。
但在《食言犬》的諸種語言形變裡,最令我心折卻是單純的〈再見了,狗狗〉:「沒有了項圈/狗狗,你和我都將從/固定的散步路線得到解脫/在這最平靜的時刻裡/牽引繩拴著比狗/更白的牆壁」。死亡首先化作狗碗、繩子、項圈,這些物件在在提示死亡尚存,然而詩末,連死亡也被最後的物件──一片白牆抹除了,這在詩的結尾以無終結的音樂感呈示,是死亡之死。該說扈嘉仁殘忍,或者溫柔呢?或者,對詩歌的殘忍,就是對詩歌唯一的溫柔。
有一稍嫌浪漫、唯心,但我深信的說法是,青年詩人的第一本詩集,會藏有他的「決定之詩」──這不必是技巧最強、主題最特殊的火力展示型作品,也不一定是最深刻的自我揭露型作品,卻會在冥冥中不斷影響他日後的所有寫作,扈嘉仁的「決定之詩」是哪一首,那首詩存不存在這本詩集中,我無法斷言。肯定的是他的詩正在平衡中尋求著慢慢暗示的危險,像泛音、像弱光,「像折損樂譜,弦樂沒事一樣/繼續演奏」(〈聖徒的點字書〉)。
像跟在後頭的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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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言犬》所吞下的,是未實現之實現,是字的哀憫與寓言。是即使「送別的鼓聲迎來第幾次漸弱/音符往下掉入最低的格線。」但還有大根、熊大、劉德華眉間誤點的黑痣,一再地前來提醒、召喚、警策。是詩人執菸與酒的手勢,挽留、放捨,火的蒼茫,與其本質的一種苦。是那些看似已然消逝的都將「寂靜──/你在小草尖端回頭。」般的與我們遙遙相應,甚好與大好。
──崎雲(作家)
肉身與靈魂彼此間離,詩人一直在尋找它的端倪,遂以此確認自己是這豐盛世界的其中之一。那麼豐盛但內在似乎是憂愁,虛空,看似奪取,其實在旁敲側擊,事物因此有了紋路。扈嘉仁在孤獨的遊戲中實驗著:如何在眼之所見之外的地方描繪深度(depth),這是如此困難,形象在他方,永不抵達。 ——李蘋芬(詩人)
扈嘉仁熟練駕馭語彙,卻又不安於工藝,穩健的字裡行間總會撞見出格的意象。讀他的詩,彷彿靜心練習瑜珈途中,聽見窗外駛過一輛冰淇淋車──這是一種精神與物質的平衡。 ──煮雪的人(作家)